
01.
我家住的村子离城里很近,前前后后只隔了一道沟。这道沟不深不浅,谁也没有试探过。时间久了,这道沟就被传的神了去。奶奶常说这道沟里住着老龙王啊,隔不久就会跳上来翻腾,所以大人们没有把沟外面围得严严实实,生怕憋坏了龙王,把自己的命夺了去。要是谁家孩子闯祸,大人们就会大声呵斥道:“还不听话,再不听话把你扔沟里。”所以我们这群孩子一向对这道沟敬而远之,从来不敢迈上前去。
只有每年过年,我和爹娘上城里赶集,才会跨过小桥,到沟的那边去。
沟的那边和村子里就是不一样。我家的屋顶只有我的两人高,城里的屋顶却一猛地扎到上面,我抬头想看个究竟,却只看到了满眼的阳光;我家的狗从来都在外面闲逛,到晚上才回家一趟,城里的人却把它们抱在身上,牵在手里,生怕他们跑丢了一样;他们大多数人说话都文绉绉的,一板一眼就像说评书的老生,我却只会扯着嗓门大声的说笑。
那是我第一次进城,第一次看见沟的那边原来是这般的风光。
回村路上,汽车颠簸的很,我的脑袋也就随着它一起摇摇晃晃的,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爹娘问我:“进城看上哪一个小后生咧,还害羞的啦。”我把脑袋歪向一边,心不在焉的,看到秃秃的砖瓦房顶,灰黑色的地。突然,我感觉我的双腿连同我的呼吸一般怔住了,像是有什么力量拉扯着,挣扎着。眼看着汽车就要跨过那道沟,我突然和爹说:“爹,咱们搬到城里来住吧,我不想回村了。”
爹可能过于专注的开车,一脚油门就踩回了家,也没有和我多说一句话。
自打那时起,我就常常被爹娘逮到跑去沟道上玩儿了。爹娘怕我掉沟里,总也不长记性,回来就是好一顿痛打,打得我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就像是树皮上长满了的冻疮。我躺在小床上,看着木头屋顶被旧报纸一层层糊着,只剩下墙角一块发霉了的小木头从报纸里支岔出来,吱呀呀无力得晃动着,就像我那颗跃跃欲试的心啊,总是按捺不住。我总是在夜里幻想,沟那边的人们也会像我一样在一片漆黑里无尽幻想,还是他们一直就能看到黑夜里的点点星光。我试探着往窗户外面望着,就好像在远方,我可以看到隐隐约约的一抹亮。
有一次,我又想往常一样,准备偷摸着往外跑,我爹正在院子里喂猪,猪仔就吭哧吭哧地叫。我想趁他不注意撒腿就跑,但刚起步就被我爹大声叫了回来。
“囡囡走,爹带你进城。”我一愣,不过很快就陷入了暗自的窃喜之中,傻头傻脑的嘿嘿笑了起来。
那天我爹和我说了好多话,我也和爹说了好多话。爹说只要我想,他就供我上学。我答应爹,我一定好好握着笔杆子,考上大学接爹娘搬进城里来住。
13岁,我就要进城去读初中了。临走之前我特别开心,把家里上上下下所有东西都打理了一遍。我就要去城里迎接向往已久的新生活了,我也要让我的屋子干净敞亮一些。我还特意将屋顶上支岔出来的小木头块插了回去。
又一次,我和爹跨过这道沟,这次是狠狠地跨了过去。我得意的对爹说:“爹,跨过这道沟,我们就是城里人啦。”爹也开心,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回应:“囡囡,你进了城,想不想你二梅姐,还有顺子哥?”
我甩开爹的手,大摇大摆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说:“想啊当然想,等我考上大学连我二梅姐和顺子哥也一起接来。”
就这样,我进了城,也算是第一次真正的跨过了那道沟。
02.
二梅姐是我二姨家的孩子,大我4岁。顺子哥是我二舅家的孩子,大我2岁。我们仨从小就在一个炕头上长大,从小也就在沟边玩儿,打打闹闹着就都长大了。
二梅姐总是扎着一头朝天辫,眼睛大大圆圆的,就像是一颗黑棋子镶在白棋盘上。我最喜欢大梅姐,因为她敢闯敢干,总是护着我。只要辫子立起来,眼里放着光,就什么都不怕,附近街坊邻居都叫她:“梅大胆”。当年我们村子闹灾的时候,村里人都拿她当两个男人使唤。
要说二梅姐的脾气火爆,这一点都不假。都说女儿像亲娘,二梅姐和二姨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看着二姨和二姨夫打架的那副撒泼劲儿,就能想象出二梅姐在街上和男孩子发野的蛮狠样儿。
二姨和二姨夫常年打架,动不动就摔盆子摔碗,把自己家的摔光之后,就去借来邻居家的接着摔。我和二梅姐经常在叮咣响声里蜷在炕头上,说也奇怪,每次这种声音一响,二梅姐就一声不吭了,也不发野,也不卖疯,就在那里和我一直静静地坐着。
“囡囡啊,姐真羡慕你能去城里上学,要是我也能握着笔杆子,多好。”
“姐,那你念啊,又没有人拦着你。”
“姐没你那命,姐还等着挣钱呢。”
“姐,等我挣钱回来给你花。”
“好好念书,回来讲给姐听。”
“嗯。”
后来听娘说我才知道,二梅姐其实特别聪明,学习成绩也好,还没有我的时候,二梅姐就经常去我家写作业,写到很晚也不想回家。她喜欢我娘和我爹,因为我爹我娘从来不吵架,我家总是欢声笑语的,不像她家一样。
再后来,我听我娘说,我二梅姐也要进城去了,去打工挣钱,我打心眼儿里的高兴,每天都盼着盼着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二梅姐,她指定还像小时候一样,爬上沟道的桥墩,向我招手:“囡囡啊.....”因为“站得高望的远”这句话就是我二梅姐告诉我的。
顺子哥就不和二梅姐一样,眼睛小小的时常眯成一条缝,皮肤黑黑的就像是抹上了灰。顺子哥特别瘦,我们都说他像“麻秸秆”,走路摇摇晃晃,风一吹怕不是就会跑了。顺子哥在男孩子里就算最听话的,二舅和二舅妈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让他往东走他就绝不会朝西,二梅姐总说他像一个小姑娘。
所以,顺子哥就成了我和二梅姐欺负的对象,每次闯了什么祸,惹了什么锅就统统推到他头上去,为此顺子哥也没少挨大人们的批评。可他一直对我们都是笑嘻嘻的,就像嘴上抹上了蜜糖一样甜。顺子哥最喜欢我,他从别的小孩子手里顺来的花花绿绿的糖果,总是一个不落的塞在我的手里,他就在旁边咧着嘴看我吃。
直到有一天,我二舅对他说:“顺子,该娶媳妇了。”他就到了隔壁村刘二家把新娘子接进了门,从此顺子哥就不会咧着嘴看我吃糖了,他把糖都给了自己刚过门的新娘子。
那一年,顺子哥才17岁,本应该上学的年纪却得了媳妇。
“顺子哥,你咋不去念书,和我一样,念书有知识,以后去城里。”
“囡囡,哥没那命,你好好上学,寻个好出路,别像哥一样。”
后来,我还是听娘说,我顺子哥也进城了,进城买了房子,就在沟子的斜对面。我听了,还是一样的高兴。一晃眼5年过去,我们仨都进了城,都跨了沟。
是啊,跨过沟,我们就都是城里人了,说话也会一板一眼,像说评书的老生一样。
03.
又过了一年,我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又过了四年,我拿到了大学的毕业证书。
十年过去,我从娘口中听到零零星星很多关于二梅姐顺子哥的消息,但是从来都没有好好地见上一面。
大学四年,我学到了很多知识,也明白了很多道理。
老师总是对我说:“囡囡,你记住,大学就是追求真理的地方。”我虽然似懂非懂,但还是努力点点头,却拦不住奶奶给我讲过的老龙王、阎王爷,八路神仙的故事往脑子里钻。
我想不明白,除了我爹,家里人都告诉我,每个人都是有命数的,任凭你怎么翻腾,最终也会被天王老爷的一抔黄土盖了去。天王老爷让你什么时候生,生在哪里,长在哪里,你就得听;让你什么时候死,死在哪里,怎么死,你就得认。
我也想不明白,大学里没有大显神通的神仙,更没有一辈子窝在我家门前那道沟里的老龙王,只有一个个埋头苦读的读书人和图书馆里盏盏的明灯,在黑夜里闪烁着。在那里,有无穷无尽的书,书里有无穷无尽的知识。其中就有这么一段,白纸黑字的写着:“人是由细胞构成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还有文字把命数啊,神仙啊,都定义为了“伪科学”、“非真理”。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冷冷的风胡乱地吹在脸上和身体上,都变成了最锥心的痛。我又想起了我家门前的那道沟和好几个我幻想着沟的那边点点星光的夜晚。城市好大啊,这片城市的黑暗就像能把我吞噬一样,我无穷无尽的走着,探索着,却只能看见另外一片无穷无尽的黑.....
04.
大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趁着放假和实习期之前的间隙回了趟家。5年了,我从来没有像那个时候一样,迫不及待的想要跨过这道沟,逃回家中去。心中这样想着,竟不由得忐忑了起来。大老远的,我就看见一个人在桥墩上迎我,我顿了顿,眨巴着眼睛努力的看。
那个人见我半天不过去,就赶紧朝我跑了过来。
“囡囡,愣什么呢,赶快跟我回家。”
我定睛一看,硕大的黑影朝我摇晃着过来,再近一点,那是一个圆鼓鼓的大肚子,一张油腻的脸,和一个仍旧咧着的大嘴巴,脸上的赘肉也有节奏的摇晃着向我靠过来。
“顺子哥!”我尖叫道。
“顺子哥!你咋来啦,我听我娘说,你不是也搬到城里来了嘛?”
“我的傻囡囡,那都好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是公家的地,前两年就让人家给拆了,现在还在村子里住。”
“顺子哥,你咋变这么胖啦;顺子哥,你眼睛越来越小了,哈哈。”
“顺子哥,二舅二舅妈身体还好不?”
“都好都好,什么都好。”我俩说说笑笑,还像小时候一样,我说,顺子哥就咧着嘴看着我笑。等我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我们家新刷漆的大门,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跨过了那道沟。
“顺子哥,我二梅姐咋没来?在家忙啥呢?”
说着我就进了家,按照以往,二梅姐早就在门口迎我了。我大喊:“姐。姐我回来啦。”
没有人应。也再不会有人应了。
二梅姐死了。
我听我娘说,二梅姐上城里进了传销,放了高利贷,欠了一屁股债,回村就跳沟,淹死了。
原来,奶奶说的是真话,门口的那道沟真能淹死人,但是我明白,即使老龙王不出来闹腾,也还是能把人的命夺了去。
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直直的走去了那道沟。我知道,顺子哥在后面跟着我,还顺手抄了一瓶白酒。
十年啊,我们仨又在这条沟边见面了。沟的那边,是城市,夜晚是有点点星光的地方。
看到这道沟,我就像是看到了挣扎,看到了无奈,看到了绝望一样,我的眼泪就像水湮过了决堤的坝,奔涌着出来了。我好像看到了二梅姐,又好像看到了书里说传销的可怕,他们就这样模糊着模糊着,交错在我的婆娑泪眼里。
顺子哥见我这样,嘴也不咧着了。使劲拧开那瓶48度的白酒,递给我一个小杯子。
“哥,我不会喝酒。”
顺子哥愣的把递来的手小心缩了回去,微微侧了侧身子,我能看到,顺子哥顺着脸滚落下的泪。他呼的抱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大口闷了下去,然后把它使劲在土里一跺。
“来,你不喝,我和你姐喝,我们都来敬一敬我这城里来的好妹妹。长大了,回家了,不认你哥了。”我不敢抬头看迎着我的严肃而又不失悲伤的目光,从小到大,顺子哥第一次这么看我。
让我觉得有点害怕,甚至又有些陌生。
我们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坐着,又像是看向远方。我低头看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好像,这道沟的周围竟然被围的严严实实。
“哥,这沟什么时候给围起来的?不怕老龙王啦。”我故作轻松的说。
顺子哥没理我。
天快黑了,我看着沟那边已经亮起的路灯照着通往城里的路,再回头看看,沟这边却还是和十年一样,黑压压一片。
突然,一股酸酸的感觉涌上鼻尖,城里和村里,终究还是不一样。
顺子哥又拿起酒瓶,我的手腾就盖在了酒瓶口上,吓了我哥一跳,也下吓了我自己一跳。
“哥,别喝了。喝酒对身体不好,书上就是写着酒精对身体不好,伤肝伤胃,你看你现在胖的”我还是不敢抬头看顺子哥,一股凉气顺着我的后背直接从头皮上冒了出来。“我不怕你胖,我是怕你一会儿回家不认识路,嘿嘿。”我又赶紧添了一句,仍旧不敢抬头。
顺子哥先是向上提了提手,随之又放下了。阴着脸对我说:“书上还说啥了,你说。”
“还说,高利贷越滚越高,我们都得离它远远的。”我仿佛是说给自己在听,声音小到我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还有呢?”
“还有就是,根本就没有命数这样一说,大人教给我们的都是错的。”我的声音更小了,脑袋更低了。
“用书上的话来说,二梅姐这叫误入穴口,没有脑子,顺子哥你是不自律,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干不成大事的。”这一句,我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我哥听,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声音洪亮又刺耳,就像小时候的二梅姐一样,天不怕地不怕。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和非真理斗争的勇士,在漆黑的夜晚自己身上也仍旧放着光。
顺子哥把酒瓶子狠狠地砸在了地上,还有剩下的不到半瓶子酒就顺着河坝一直渗到沟里去......
再见到顺子哥,就是我要回城里的那一天,他起了大清早跑来送我。
“你来啦,顺子哥。”我迎着笑脸上去,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顺子哥冷冷的:“自打你二梅姐死了,村里就把河沟围起来了,再怕有人掉进去。你说命数是伪科学,我信;你说酒精对身体不好,我也信;你说你二梅姐没脑子放了高利贷,我也信。但是囡囡你记住,大学只能教你道理,至于用好用不好怎么用,你还是不会。”他说着就想转身走,却又回来加了几句:“你二梅姐的难处你不懂,我为什么变胖你也不明白,想不到,念完大学还是和原来一样没有脑子。”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来一根香蕉,神秘地对我说:“你猜这是啥,它可和其他的香蕉不一样。这是上了供的,我在庙里开过光,快拿着吃,保平安,可灵验咧!”
我赶忙剥开香蕉,使劲的咬了一口:“顺子哥,香蕉真甜。”顺子哥又像以前一样,咧着嘴看着我笑:“外面学机灵点儿,好好念,多回家看看。”
还是小时候一样的感觉,幸福美好。
后来还是我娘告诉我,二梅姐放高利贷是被传销的人骗了,走投无路跳了沟。而我那平时笑嘻嘻的顺子哥,竟是得过抑郁症吃过大把激素的人。
05.
我的故事讲完了。
有人总是会问,努力学习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十三岁的我那时也有着同样的问题。
是越过村子和城市之间的沟壑,去城里里生活吗?
还是摆脱二梅姐和顺子哥一样的无可奈何,被他人束缚也好,被内心束缚也罢。
不,都不是。
老师说过的话并没有错,努力学习的意义一直都是追寻真理。但老师从来没有告诉我我,什么是真理。
真理可以是你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你听到的所有,也可以是一个个现象背后所隐藏的事实。
你可以利用书本的知识批判他、怀疑他、抨击他,但是你始终不能忽视他。
因为,存在即是真理。
在这个世上,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无论是科学,还是伪科学,无论是真理,还是谬论,他们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而且真切的存在了成千上万年。
而所谓的努力学习的意义,不仅是让存在着的东西好好的存在着,甚至还要让他们更好的存在着。在任何一个人的眼里,这种存在好坏不一,品性相异。命数的荒唐也好,真理的科学也罢,你都可以相信,也都可以不相信,但是你唯独不可以阻止别人去相信或者不相信。
因为,学习之人,应该有一份宽容,就像村子里的人对这道小沟一样。
那道沟还是直挺挺的躺在那,只不过有没有老龙王,谁也没有人试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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