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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四季,是跟着院里的树走的。
开春第一桩事,是看门前的桃树开花。粉白的花瓣裹着嫩黄的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像下了场轻软的雪。
夏海山总趁母亲不注意,踮着脚摘最艳的那几朵,夹在撕下来的作业本纸里,压在枕头底下。过几天花瓣干了,变成浅褐色,他就偷偷塞进同桌的铅笔盒——那是他能想到最体面的礼物。
直到有回被母亲撞见,提着他的耳朵往桃树下站:“你摘一朵,秋天就少个桃,看你冬天吃啥!”他梗着脖子不说话,心里却数着树桠上的花苞,盘算着明天该摘哪枝。
夏天是核桃树的天下。树长得高,浓荫能罩住半个院子,夏海山搬个小板凳坐在底下写作业,铅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混着母亲在自留地的动静。
她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弯着腰摘黄瓜,竹篮挂在臂弯里,晃悠悠的。“海山,给娘递个水瓢!”她头也不抬地喊,声音被蝉鸣割得碎碎的。
夏海山举着瓢跑过去,看她用袖口擦额角的汗,指缝里还沾着黄瓜藤的绿汁。自留地的竹架上,豇豆垂得老长,紫茄子藏在叶底,辣椒红得发亮,母亲摘满一篮,就往厨房送,回来时手里攥着个刚摘的嫩黄瓜,用井水冲了冲,塞给他:“凉丝丝的,解解暑。”
入了秋,香椿树该收种子了。奶奶搬个竹筐坐在树下,用竹竿轻轻敲树枝,褐色的小种子就簌簌往下掉。
夏海山蹲在筐边捡,指尖被种子壳扎得有点疼,却乐意干。“这种子得晒透了,明年开春撒在自留地边上,又能长出新苗。”奶奶一边翻种子一边说,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她的白发上,亮晶晶的。
他问:“长出新苗,就能摘嫩芽炒鸡蛋了?”奶奶笑了,皱纹挤成一朵花:“傻娃,树得长三年才能摘呢,急不得。”他似懂非懂,把捡满的种子捧进筐里,想着三年后的春天,院子里该多香。
冬天来得陡,汉江的水结了层薄冰。一家人都缩在偏厦厨房,土灶里烧着玉米芯,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人脸上发烫。
爷爷总坐在灶门口的小板凳上,抽着旱烟讲汉江的故事:“以前有个撑船的,夜里行船撞见水怪,长着马头鱼身,一张嘴能吞头牛……”
夏海山扒着灶台边听,锅里煮着的萝卜发出咕嘟声,母亲在揉面,准备蒸红薯面馍。“爹,您又哄娃呢。”母亲笑着说,手上的面尘飞起来,落在灶台上。
爷爷磕磕烟锅:“咋是哄?我年轻时真见过,那水怪眼睛亮得跟灯笼似的!”夏海山缩了缩脖子,往母亲身边靠了靠,却又忍不住追问:“后来呢?那船家咋样了?”
日子像院里的井水,看着静,底下却一直淌。每天天不亮,村口的哨子就响了,那是上工的信号。
父亲披件厚棉袄就往外走,手里攥着镰刀或锄头,母亲紧跟着起来,先去猪圈喂猪,再往灶膛添把火,然后揣个冷馍,也匆匆往田里赶。夏海山醒来时,被窝里还留着母亲的余温,灶台上的陶罐里,温着给爷爷留的粥。
集体上工的钟点卡得严,早出晚归是常事。收工回来,父亲的脊梁累得直不起来,却还要坐在门槛上编草绳。
龙须草泡得软了,在他手里绕来绕去,不一会儿就成了绳坯。母亲喂完鸡,又去自留地浇水,月光洒在菜畦上,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夏海山放学回来,书包一扔就去帮忙,拔草时手指被草叶割出小口子,浇水时溅得满身泥,手上磨出的茧子被母亲看见,她就掏出粗布手帕,蘸着唾沫给他擦:“傻娃,轻点使劲,手嫩。”手帕上有股皂角的味道,蹭在脸上温乎乎的。
村里的人情,也像这草木一样,有枯有荣。王大娘隔三差五送来一小碗腌辣椒,红亮亮的,泡着蒜片,说是“给海山下饭”。
她总挎着个竹篮,站在院门口喊:“兰芝,尝尝我新腌的!”母亲就抓把刚摘的豆角回赠,两人站在桃树下说会儿话,笑声能传到猪圈。
但村西头的李二叔就不一样了。他总来借父亲的编绳架子,说“用两天就还”,结果一借就是半个月。父亲去要,他就挠着头笑:“哎呀,忘了忘了,明天准还。”
到了明天,又说“架子腿松了,我修修再还”。夏海山看着父亲空着手回来,蹲在核桃树下抽烟,眉头拧成个疙瘩。奶奶在厨房听见了,就出来说:“算了算了,乡里乡亲的,一把架子,计较啥。”
夏海山不服气:“可他总借了不还!”奶奶叹口气,往灶里添了把柴:“人跟人不一样,有的人心实,有的人心活,你记着就行,别学那活泛的。”
他似懂非懂,却把这话刻在了心里。看王大娘送辣椒时,他就跑去摘个最大的桃子递过去;见李二叔又来借东西,他就故意往父亲身后躲,瞪着眼睛看他。母亲说他“小心眼”,却在夜里给他掖被角时,轻声说:“你奶说得对,心里得有杆秤。”
院子里的桃树又开花了,夏海山已经能够着最矮的枝桠。他不再摘花瓣夹书里,而是帮着母亲给桃树施肥。
父亲编草绳的手艺越来越好,母亲的自留地总能长出最嫩的菜,爷爷的故事还在冬天的灶边继续,奶奶的香椿种子撒下去,真冒出了几株新芽。
草木一岁一岁地长,夏海山也跟着长,骨头缝里像是揣着春芽,憋着劲儿往上冒。
他知道,自己就像这老屋院里的树,根扎在这片土里,风里雨里,都得往下长,再往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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