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楼顶晾晒山芋干子,看得我眼馋了。
也不是真的眼馋,不过是过往吞吃山芋干子的场景突然来到跟前。
我们村庄,把红薯叫做山芋。山芋切成片,再反复晾晒,就成了条状山芋干子。山芋干子嚼起来费劲巴拉,但就像啃骨头,越嚼越香,口味更浓郁。
山芋从秋天的田野刨出,一地纷纷扰扰,灰头土脸。
粥锅里放几个山芋煮煮,锅屋柴禾堆里埋几个山芋暖暖,剩余大部分,父母清洗切片晒干,再装进口袋,悬挂在屋梁下面。
山芋干子悬得高,挡得住老鼠啃咬,挡不住我们眼馋。趁家里没有大人,我和姐姐抬起吃饭方桌,挪到口袋正下,再桌子上面摞木凳,两个人同时爬上方桌,一个紧紧扶木凳,一个站木凳解下口袋,把山芋干子灌(方言:装)进身上,然后,捂住衣服口袋,逃之夭夭,蹲到无人角落,忘乎所以地啃起来。
慢慢嚼,细细品,只觉得滋味绵绵,像毛线不断头,在眼面前漾出道道彩虹,连接天空的这边与那边。
偷出甜头,我们接二连三。
也有出师不利。
有一次姐姐从凳子上栽下来,疼得龇牙咧嘴,劈头盖脸追打我。明明凳子腿突然断裂,偏偏怪我没扶住,上哪儿说理?姐姐一向把我当做手下虾兵蟹将,对我拳打脚踢,等于鼻涕往嘴里淌,顺势。
还有一次,山芋干子到手,我得意忘形了,猛地从桌上跳下,脚底哧溜一声,向前扑倒,磕在木门槛上,跟着满嘴淌血。姐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拖着我去屋后河码头。
大哥从芦苇荡回来,撑船靠岸,见我鬼哭狼嚎,不管三七二十一,伸出竹篙敲打姐姐的头,姐姐即刻叫出猪喊声。不晓得是大哥下手重,还是姐姐觉得理亏,用虚张声势掩盖做错事。
到了天晚,母亲扛着铁锹进家门,见我嘴肿得像鸭屁股,掉过头,咬牙切齿骂姐姐,又见姐姐扒开头皮,哭诉大哥用竹篙敲她脑袋,母亲再一次转过身,把炮火对准大哥。
大哥血气方刚年纪,梗着脖颈跟母亲犟嘴,母亲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抓起一只豁嘴碗,不管不顾砸上前。大哥虽然偏过头,但额角还是擦破,鲜血殷殷流淌。
母亲生性护短。对外,外人不可以弹拨我们六兄妹一根手指头,否则定跟人争出个山高水低。对内,大的不可以弹拨小的一根手指头,否则,点火就着,噗噗嗤嗤,没完没了。
母亲用搪瓷缸砸了大哥,很长时间后怕不已,要不是大哥躲闪及时,伤了眼睛不就天塌了?
父母发现悬在屋梁下面的山芋干子明显少了,于是,在口袋系绳处做了记号,并且说狠话警告我们。
被吓阻之后,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等待,等待哪天家里来亲戚,父母抓一把山芋干子撂进咣当粥锅;等待风舞雪花,我们从父母手中接过山芋干子,放进火盆拨来拨去蘸灰炸。
我们还无师自通,自创山芋干子磨粉吃,这种方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有钱人家从供销社买来友谊、雅霜雪花膏,抹在脸上,顶风十里香。
我家买不起这贵重玩意,我父母整天劳作,出水两腿泥,最多在天寒地冻的日子,往手脚裂口涂一点蛤蜊油。
小五子姐姐爱美,我缠了小五子很多次,终于要来一只她姐姐雪花膏空瓶子,白肚子,绿盖子,圆圆滚滚,肥肥胖胖,小鸭一般憨态可掬。
洗了又洗,刷了又刷,去除了香味。我用铁钉给绿色盖子凿眼,一个眼靠一个眼,于是,盖子表面支棱起密密麻麻的铁片,形状类似今天的萝卜丝刨子。
我们把凿眼的瓶盖子当作刨子来用,是不是别出心裁?
手抓山芋干子,在瓶盖支棱的铁片上磨来磨去,细粉通过小眼,落进瓶子里。
拇指与食指合拢,伸进雪花膏瓶子,从里面捏出山芋粉, 放进嘴里 ,轻轻咂摸,不如槐花香但比槐花甜,不如芦柴芯滋润但比芦柴芯醇厚。
一雪花膏瓶子山芋粉,用纸封口,再用盖子紧紧拧,每次捏一点点进嘴,细水长流,要吃好几天,不像山芋干子,眨眼之间一根吃完。
这个爱好,保持到上学年纪。
薛玉琴父母在公社上班,她自己,白皮肤大眼睛,长得像红灯记里面的李铁梅,但成绩不好,一被老师批评,就眼泪千行。
薛玉琴带山芋干子给我,我教她认真写作业。我们没有口头约定,自然而然这么做。我吃的第一块冰糖也是她给的,冰糖与山芋干磨在一起,滋味美上天。
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薛玉琴不再带山芋干子上学,也不再问我作业,我们渐渐疏远,少不更事的年纪不晓得主动问原因。
后来听别的同学说起,父母担心薛玉琴带坏下面的弟弟妹妹,狠狠打了薛玉琴一顿。薛玉琴父亲是个彪形大汉,我替薛玉琴难过,可是想到她带山芋干子不是给我一人吃,心中的歉疚感便稀释了很多。
薛玉琴性格内向,下课后,默默坐着,一个人玩手指头。我们也不主动喊她踢毽子跳绳,淡化了她,以至于,她是哪一年随着父母工作调动离开乡村学校,我完全没有印象。
此后几十年,我一直没有见过她。微信新起,小学、初中群都不见她身影,我想打听她消息,往往话到嘴边又咽下。
但是,我们两个坐在河坡草丛里,一起磨山芋干子捏粉吃,一起嘻嘻哈哈往水里打石子,一起摘野花编草环揽水照镜,场景历历,随时间流逝而分明。
也许,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叫人记忆深刻。
现如今,不消说山芋与山芋干子稀松平常,就是山珍海味、美味佳肴,想上桌子都不是难事,但如果饱食终日,甚至暴殄天物,无论如何吃不出掉下巴的滋味。
只要我们不时回望来时路,葆有一颗惜物爱物的心,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从细嚼慢咽当中,体悟到一种妙不可言的滋味。
这滋味,一方面渗入光阴逶迤而至又倏忽离去的蹉跎感,一方面揉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澎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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