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北历来比起苏南不算富足,但也是个沃野千里的地方。在清末更是莘莘学子名人辈出。这个近百年前出自官家的小姐却是个可怜人。
她父亲是个乡绅,她9个月大的时候亲娘去世。3岁刚刚有点懂事,大她9岁才华横溢的哥哥去世。3岁的时候后妈进门,4岁有了大弟弟。之后又有了二弟、三弟。
3岁前,不同于其他没有娘的孩子,她每天最喜欢做的是玩到太阳快落山,拉着下人去在自家状元牌坊前每天等她哥哥回家。唯一的印象是哥哥最喜欢把她高高的举起,抱着回家。听老人说哥哥一直说要给自己唯一的妹妹认字学写文章。可惜关于哥哥她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时事艰难,富足的家庭慢慢的衰败下去。所谓的官家小姐根本没有读书的机会,后妈对自己又打又骂,父亲去世后三个弟弟也更是瞧不起她。下人是雇不起了,每天她都在洗洗刷刷被打挨骂中度过,我想那股日积月累的深埋而强烈的恨意既支撑着她,又毁了她。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暗中收拾了几件换身衣裳和一点点藏下来的金子,在一次与后妈的暴吵中离开了家。
她发誓,这辈子都不回来。
2.
一个年轻姑娘,一路餐风露宿,谈何容易。她曾找去扬州的舅舅家,可是走了好几天好容易走到地方又被告知舅舅一家搬回盐城了,可是具体的地址又不知道。
空有一身做家务的蛮力,不会女工也不识字的大脚姑娘,白天沿街乞讨,晚上露宿破庙,偶尔给人家帮帮工,漫无目的的在农村里晃,无望到数次想自杀。
就在最绝望的时候,心底却难以遏制的升腾起一股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告诉自己要强起来,一定要强起来!不能让别人欺负!一定要活下去,活的好好的。
那天的阳光很刺眼,在帮工割好一剁草休息的时候,她闭着眼听到几个人在议论一个少年。
“这个章家可真是出了个秀才啊!”
“那个章家老二?屁个秀才,就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学啥不像啥,学个泥瓦匠吧,嫌苦;学个木匠吧,怕脏;看看看看,就连在我的田里插个秧,刚插个两颗,就直起身来拍拍手,别跟外人说是我教的他,倒了八辈子霉了真是。”
“就是,他大嫂刚进了门,估计这兄弟两很快就要分家了,就他这样子,哎,不知道以后靠什么娶妻生子。”
“不说了不说了,那章家老二过来了,我还得赶紧去看一下他插的秧,免得再把苗弄死了。”
她突然来了兴致,她直觉这个章家老二和别人不一样。她想看看,于是她睁开了眼。可曾想,却再也挪不开眼了。
那个章家老二穿着浆洗得灰白的旧衣服,偏瘦的身材下露出没有被晒黑的脖子,被晒红的脸显然不是庄稼人该有的淳朴,反而透着读书人的羞涩和秀气。尤其是那双眼睛,透着单纯也透着茫然,好像雾蒙蒙的。
她不是个好看的女子,可是没有人能阻挡爱情来临时的升华的神采。
爱情并没有冲昏她的理智,反而是绝地中的勇气和救命稻草。
嗯,就是他了。抓住他。——她看看自己的褴褛衣衫,暗暗的对自己发誓。
3.
3个月后,结束了秋忙,章家老二回了兄嫂的家,和以往相同的是,这次学插秧又没有学成,被师傅给一脚踢了回来;不同的是,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一路走一路吐,显然是有身子了。
兄嫂气得不行,商量了一晚,第二天就请了族长和村里有威望的长辈,当着众人的面,兄弟两把家分了。本想给老二一笔不多的钱让他们两择日子再走,谁曾想这个女人跳出来就骂。骂得做兄长的觉着亏欠,做嫂子的恨得直接让人把他们给轰了出去。
兄长追了出来,和钱一起塞给老二的,还有一封求私塾先生写的推荐信。
在乱世中,能在底层生存下来的最大本能,估计就是凶悍了。天道昏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他们辗转多地,凭借老二能识文写字,在城市里打着零工艰难的生存。
——章老二犯懒,不想干活,被她吊在院子里打。
——她存了钱放高利贷,自己的孩子吃不饱,就让孩子们去骂街讨债。
——在生完第五个孩子的时候,她恨老二总让她怀孕生子,她坚决要求分床,而第五个孩子,因为没钱活活饿死。
——章老二帮她找了工作,可她受不了别人管,把别人打了而丢了工作。为了怕被处分,自己拿砖砸破了自己脑袋。
——在被下放到农村的时候,她指使自己的孙子去偷生产队的粮食,被生产队发现立马动手打了孙子。
她固守了一世的自私和强悍,在她子女和孙辈长大恨极了想报复她的时候,她却一下子得了老年痴呆,几乎忘记了所有。
而反反复复唯一被提起的却是令人吃惊的直白:
“我下辈子还要跟老二做夫妻,因为他长得真好看。”她说的时候,苍老的脸上还飞起了两朵少女的红晕,仿佛停住了时间,闻到了稻香。
忘记说了,她的名字叫萍,是章老二给取的。
4.
那一年,她十六岁,瞒报了岁数才进的工厂。
他比她大两岁,本来高中读得挺好准备考大学,却碰上了文革前期的动荡,想留在城市没有门路,却也面临着全家下放的通知。
他告诉她在常见面的那颗老槐树下,他会一直等她。
她信,因为小时候他就是在那里陪着她玩,把她从别人的嘲笑中解救出来,教会了她一口软糯的苏南话。她每次看到他塞进窗缝的他的字迹,总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她每个月到手的工资除了贴补家用,连续存了好几个月才存够了5块钱。她做了一件新衣服。虽然不敢,她还是很想给他买双新球鞋,这个念头挥之不去,她只能默默的想,默默的存钱。
他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起来很轻痩,永远是补丁打补丁的衣裤,和那双洗得发灰的球鞋。那双鞋磨得已经很薄很旧了,但是看得出浆洗时的用心。
他眼里暖暖的,满满的盛着不舍得。
“纺织的工作很累吧?听你妹妹说,你现在一回家倒头就睡,还打呼噜。”
“她瞎说什么呢?谁打呼噜了。”她脸上红了一片。
他什么也没说,伸手帮她捋了捋额前被风吹扬的刘海。他知道,那片刘海是为了遮住被她母亲打时落下的疤。
她低头看着槐树下斑驳的少年的身影,她知道,他的目光是什么颜色,她的心理暖暖的,真希望在那里就这样面对面站一辈子。
5.
她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少年同样也没有。
因为接到通知,要被全家下放,她的父母赶忙托人为她找了个部队的大她十多岁的军官做丈夫。为的是,有朝一日他们回来,还有个落脚点能报得上户口。
她不愿意,她的父母一开始,等她回家,无论多晚都是一顿棍棒,后来她躲到小姐妹的宿舍,她母亲追到宿舍,连骂带打,让她丢尽了脸。再后来,她的父母瞒着她,跟军官书信往来,骗军官说同意结婚。
她快疯了,她受不了了。他知道,他鼓励她,支持她,爱她。她以为他们一定会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在树下等她的是他的母亲。
他母亲一下子就跪倒在她面前。
“我求求你了,你们分开吧,你母亲去我们家大闹了一场。我们家虽然不是书香门第,可也是几代的读书人,我和他父亲求求你。放过我们吧。你是个好孩子,我们对不起你。他已经通过了政审,应征入伍了。为了你们好,你们还是断了吧。”
那一夜,她流干了泪。她知道,她没有办法和时代和两个家庭抗争。
她答应了军官的求婚。
6.
再相逢的时候,那位少年已经是部队里赫赫有名的退休军医。
少年是入伍第二年在西双版纳结的婚。第一年入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很多战友都死于当地的一种生长在雨林特有的毒蛇。因为想弄清楚到底怎么解毒,身为赤脚医生的少年奉命去雨林深处寻找当地的居民寻找土法。
没想到自己也被毒蛇咬伤,而幸运的是,遇到一位傣族医学世家出身的姑娘,及时为自己吸出毒血,并找到特有的草药给自己解了毒。姑娘精心照料了少年1个多月直到少年完全康复归队。
为了感谢这位姑娘给出的药方,部队让这位姑娘突击当了兵,组织上问姑娘有什么要求,姑娘说喜欢少年。组织上做了少年的思想工作,并给两人在部队举行了婚礼。
听到她丈夫英年早逝的消息,他正好回来探亲。
他知道她有几个孩子,失去了丈夫一定过得很不容易。他带了钱,兑了全国粮票,买了黑市上的米和布。他买了她第一次给自己做的花布衬衣的花型。
他摸着那块布,心里默默的流泪。他知道她喜欢,他却没有钱给她买。他那样诀别的离开,都没有勇气说再见。
在她面前,他就是个懦夫。而且,永远都是。
那些东西和钱,他始终没有勇气当面送给她,他给她邮寄了一个本地包裹。没有署名。
在里弄一家亲半世纪聚会上,他们意外的相遇了。
命运的车轮总是把人撵得七荤八素。
他早已记不得如何再讲软糯的方言。她却是在饭桌上谈笑风生的主角。
“你还记得吗,草,当年我们最怕路过你们家门口,总是听见你母亲把几个孩子不是打就是骂,你还经常因为不会讲方言被我们欺负。”
她一下子落寞了下来,大家都觉得尴尬的时候,他站起来,用普通话铿锵有力的说,
“草,我们出去走走,我带你去看路过的那颗老槐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