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办完父亲的丧事，我来到二十年前念书的中学，操场上人声鼎沸，孩子们生龙活虎，几对小情侣在银杏树下低语，生命在这静美的秋日里流淌，一头是生，一头是死。
啊，二十年，我离开这里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前，我也曾和一个男孩儿踩在这厚厚的金色地毯上，他将银杏叶子洒在我的身上，像金色的小雨从天空纷纷落下。
况是青春日将暮，秋叶乱落黄金雨，那时，我16岁，而现在，我已经老了，青春早已如沙粒从我的指缝流走，我送走了青春，又送走了父亲。
人生几度秋凉，我跪在地上，掬起一捧树叶，将脸深深埋进去，泪水从指缝间汩汩而下，手中干燥的树叶变得湿润，不再脆薄易碎。是否，每一个逝去的生命都能在我们的思念中得到永生？
“林菁菁，你回来了？”一个声音从背后唤我。
我回头，是一个中年女人，面容和善，似曾相识。
“我是沈磊的大姐，听说你这几天要回来，一直在等你。”她定定地看着我，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请你，收下这个笔记本。”她双手递给我一本淡蓝色的日记本，侧面还挂着一个小小的锁头。“我在沈磊的房间找到它，这么多年了。我想，它属于你。”
我接过日记本，侧面的小锁头已经被扭坏。那时，我们都喜欢用日记本写下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心事，再用小锁头锁好，偷偷藏起来。
“请你，好好看一看。”大姐注视着我，双目灼灼，令我不安。我重重点头，“我会的。”
2
3月16日，晴。
今天上体育课，翻单杠，她费了好大劲撑上去，来回荡了半天却没翻过去，手没抓牢，还从上面掉了下来，摔到了沙坑里。同学全都笑了起来，她羞得满脸通红，像天边的晚霞一样，真好看，我好想去扶她啊！
4月7日，晴。
今天她迟到了5分钟，那个变态李竟然让她在教室门口站了整整一堂课，还说什么时间就是生命，要让她记住这个教训。太阳那么大，她的脸晒得红通通的，像西红柿一样，她一直低着头，眼泪把脚下的水泥地都打湿了!这个变态李真是太过分了，是可忍熟不可忍，我一定要替她报仇！
5月9日，阴，有风。
哈哈哈，今天好开心呀，终于替她报了仇！
我从市场买了一只小蜥蜴，装进书包带到学校，趁那个变态李写板书的时候，掏了出来，悄悄从课桌底下钻到讲台前，放了上去，然后迅速钻了回来，幸好我坐在第二排，要是坐在后面，这个计划还真不一定能完成呢！
同学们全都捂着嘴巴看着我，一声不吭，大家都等着看变态李被吓得尿裤子呢！
果然，变态李写好板书转过来，一脚踩到了软乎乎的蜥蜴上，吓得摔倒在了地上！等她看清楚脸前的东西，更是哇哇得连声尖叫，那叫声真是直破云霄！
好爽啊！
3
他叫沈磊，是我爱过的第一个男孩儿。爱这个字太沉重，那时我们不说爱，我们说喜欢，甚至，我们连喜欢也不说，只把它埋在湿漉漉的心里，在阴晴不定的青春里时时地翻出来晾晒。
沈磊是全校最帅的男孩儿，用芝兰玉树来形容他丝毫不过分。喜欢沈磊的女孩儿有一大群，她们去看他打球，为他加油，在学校的话剧演出里，为了当上他的女主角用尽各种小心思。
当然，我不是她们。妈妈说过，女孩子要有教养，要等着男孩子来追。飞飞是她们。
飞飞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时，还不流行闺蜜这个词。我和飞飞常常同进同出，课间休息时，飞飞会凑到我跟前，跟我嘀咕哪个同学的坏话，发哪个老师的牢骚，当然，也会跟我讲沈磊，“沈磊今天穿了一条牛仔裤呢，好帅啊，沈磊下午有比赛，你跟我一起去给他加油吧......”
我逗飞飞，“我可给你数着呢啊，今天你一共提他的名字三十九次！”
飞飞一脸娇羞地啐我，“切，你真讨厌！”然后，又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我，“诶，菁菁，沈磊这么优秀的男生你都不喜欢，你到底喜欢谁呀？”
我愣了一下，赶紧打岔，“四十次，第四十次啦！”飞飞用用她的小拳头捶我，“哎呀，你怎么还说？”
我突然感到很不自在，下意识抬起头往前看，沈磊赶紧转身去擦黑板，他的头发真黑真软，后脑勺的弧度饱满可爱，像流泻的月光。
他在看我吗？不，一定是看飞飞，飞飞那么好看，又活泼跳脱，如花在野，如鸟在林。我在心中暗暗叹气，眉间不由自主开始拧紧。
4
6月3日，晴。
今天她穿一条白裙子，红衬衫扎在裙腰里，真是说不出来的飘逸好看，让我想起《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任飞飞好像也穿过一条类似的白裙子，就没她穿起来好看。当然了，任飞飞太跳了，哪有她那样安静轻柔的气质？
任飞飞，唉，这个任飞飞老缠着我，真让我头疼。可是，要不是任飞飞老缠着我，我也不能够离她这么近。她和任飞飞最要好。
今天她值日，任飞飞生病请假，剩她一个人做卫生。不知为什么，放学胖胖喊我去打球，我拒绝了，我说我要做作业。
人都走完了，她提水桶洒水，真没想到，她看着柔柔弱弱的样子，竟然一点儿不娇气，我看着她咬着嘴唇提满满一桶水，一定很吃力吧？我把水桶从她手里抢过来，开始帮她干活儿。
我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臂，这么热的天，她的手臂竟然是凉的，我心里像被蚂蚁夹了一下，一阵痉挛。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我不知怎么想起苏东坡的诗。
这两天，我们在学他的《赤壁赋》，东坡先生可不是个假道学的老夫子，他还写过“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段子呢，嘿嘿嘿！
她愣了一下，没说话，跟在我后面扫起地来。
那么快就打扫完了，时间过得也太快了些！
我们正要分头回家，我看到她的白裙子后面一片醒目的殷红，就在屁股的位置，我如梦初醒，突然反应过来那是怎么回事儿，我绞尽脑汁想该怎么提醒她才不让她尴尬呢？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干脆把衬衫脱了下来递给她，“那个，你裙子后面脏了，把这个系到腰里挡着吧，别让别人看到。”
她一听，下意识去摸裙子，脸又开始红了，像天边的晚霞，我把衬衫塞给她，就跑了。
今天将是我毕生难忘的一天，我的心现在还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呢！
6月17日，大风，暴雨。
（补记昨日。）
我和她一起去省城参加化学竞赛，孙老师家里有急事儿，叮嘱我们到福山路坐长途汽车就先走了，谁想到等我们比赛完，刚坐上公交车，还没赶到长途汽车站就下起雨了！
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猛，天已经黑如暗夜，闪电时不时地划亮长空，还有炸雷从头顶响过，把她吓得捂着耳朵，我想把她搂进怀里，这样她是不是就不会怕了？可是，我不敢。
到了长途汽车站，哪里还有车啊？全取消了！我们俩在站台下避雨，一直等了一个多钟头，雨也不见小，眼看天越来越黑，只好冒着雨跟着一个妇女去了车站旁边的小旅馆。
只剩下一个房间了，我们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住进去。
她的衣服全湿了，白色连衣裙贴在身上，身体的轮廓清晰可见，大概是冷，她抱着肩膀身体微微哆嗦，像只无助的雏鸟。
我去前台要了吹风机，让她把裙子脱下来，“你快钻进被窝里，我帮你把裙子吹干！”
她咬着牙看着我，不说话，身体还在颤抖。
“好啦，我出去不就行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站在门外，看着脚下的水，这才觉得身上开始发冷，还好没冻感冒。
那天晚上，我穿着湿哒哒的衣服在椅子上坐到天亮。
她睡得很香，朝阳从窗子里打进来，打在她的脸上，有圣洁的光辉。我想，我愿意这样守护她一辈子。
5
飞飞问我，该怎么跟沈磊表白，“菁菁，你说他到底对我有没有意思？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啊！”
我俩夜雨对床听萧瑟，她的眼睛在暗夜里亮如寒星，我不禁被深深地吸进去，看到那眼底的火焰，这就是爱吧？我胸中隐隐作痛，仿佛有鸟折翼，飞飞是个好女孩儿，单纯得如未沾染尘埃的婴儿，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伤害她。
飞飞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将床头柜的锁打开，拉开抽屉，拿出那盒磁带，将它塞进妈妈给我买的索尼随身听里，戴上耳机，是刘德华和关之琳合唱的歌，《相约到永久》。
“我愿陪着你分享这一生的梦，我愿伴着你分担这一生的愁，不用海誓山盟，不怕暴雨狂风，只要能陪着你走......”
沈磊将磁带交给我的时候，认真地看着我，用右手食指轻轻地在磁带盒上敲了两下。我端详着手里的磁带盒，想了想，把磁带盒里的那张扉页抽了出来，一张跟扉页一样大的薄纸片跟着掉到地上，像一片羽毛，轻得没有一点分量。
我弯腰捡起来：菁菁，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请你给我一个答案好吗？我喜欢你很久了，是真的喜欢，一心一意的喜欢，你能接受吗？如果你能接受，你不用说话，只要明天穿上你在省城穿的那条白色连衣裙就好了。沈磊。
我将磁带里唯一的那首歌反复地听，直到窗外曙色渐显，才戴着耳机朦胧睡去。
第二天清晨，飞飞将我叫醒，窗外霞光万丈，飞飞的脸比朝霞更加明艳，“菁菁，我想好了，我今天就要正式对沈磊告白......”
我将磁带收到衣柜里，和那条白色连衣裙放在一起，压在柜子最底层。我找出一条牛仔裤，妈妈不喜欢我穿牛仔裤，她说女孩子要穿裙子才淑女。
6
一个月后，父亲工作调到省城，我们搬家了，我再没见过沈磊和飞飞，那时没有网络，我们都靠写信来维系感情，很快信就断线了。
我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
12月26日，大雪。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人生在世，竟不过是尘埃一缕，我已经休学一年多了，如果我走了，谁还会记得我呢？她会吗？她已经走了快两年了，今年春节应该也不会回来吧？
医生说这种急性白血病最长也不过是三年，三年，那就是说，我还能......
年深日久，日记的纸页已经泛旧变脆，在我的手里哗啦作响，我的眼睛开始模糊，泪水终于滴落下来，将久远的字迹晕成越来越大的黑点。
那个男孩儿就这样走了，这本日记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遗物。我点起火盆，将日记一页页放进去，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飞起的黑蝴蝶都是守护他的天使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逝去的每一个生命只要活在我们的心里，就得到了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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