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的小说《霸王别姬》里，段小楼因为不愿意为日本人唱戏，结果被日本人抓了，并被严刑拷打。菊仙去求蝶衣救小楼。蝶衣去给日本人唱戏，小楼才被放了回来。
两人甫一见面，蝶衣说：“师哥，没事了。”小楼知道是他去给日本人唱戏才把自己放出来的，就非常厌恶，痛心，啐了蝶衣一口：“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这啐在蝶衣脸上的唾液是一口钉子！蝶衣觉得自己白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
读到这一情节，我顿时非常难过。小楼坚持不给日本人唱戏，错了吗？蝶衣给日本人唱了戏，日本人才把小楼放出来，蝶衣错了吗？要判断师兄弟两人孰是孰非，似乎是难了点。
但要说清并不难。因为两个人根本就不在一个思维空间里。从小楼的角度而言，他有朴素的民族情感，他认为，外来的日本人全都是侵略者，是坏人，坏人所用的东西所喜欢的事物都是坏的。现在自己拒绝给日本人唱戏，表明了坚定的爱国立场。而蝶衣却“哈腰”给日本人唱戏，本身就是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的屈辱事。所以，在小楼看来，丢自己的小命事小，失民族气节的事大。这样的思想历来有市场，其实是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就像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有需要，我们随时可以掀起一股排外高潮，抵制日货，抵制韩货等，各种打砸抢烧，以示我们坚不可摧的民族情感和不可诋毁的民族自尊心。
而蝶衣的唱戏救人的出发点与小楼所谓的爱国情怀不同。我们看他与青木的一段对话。虎彪彪的青木大佐说，“好！中国戏好听！”“今晚谈戏，不谈其他。圣战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来呢。”听青木这么一说，蝶衣嫣然一笑，“官长是个懂戏的！”当他从翻译的口里得知这是青木的赞赏时，还在疑惑：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但为了救师哥，也只有靦颜事敌，博取欢心了。于是唱了一曲“游园惊梦”，又唱了一曲“贵妃醉酒”，小楼这才从日本人那里给放了回来。于是就有了俩人甫一见面，小楼啐蝶衣一脸的镜头。
两个人的分歧在于，蝶衣该不该给日本人唱戏。但此地有个两难选择：蝶衣不去唱戏，小楼出不来；蝶衣去唱，就得按人家的路数走。这其实不是蝶衣和小楼俩人的分歧，这是我们民族骨子里的两种思想的分歧。蝶衣甚至以为日本人青木是懂戏的，他是站在艺术的角度解决问题；小楼则是站在民族情感的角度思考问题。
这样的纷争由来已久。而国人被所谓的“道义”裹挟太牢太久。道义至上，其余不计。这些道义里有合理的成分，督促人走正道，做正事；有不合理的地方，钳制人的思想，束缚人的手脚。试想一个人生命都没有了还谈其他什么呢？对于小楼而言，没有了生命，还有他和菊仙的以后吗？
如果以今天的视角看蝶衣的行为，似乎更好解释。只要能把师哥救出来，怎么着都行。应该说今天人们的思想是大大得到了解放，虽然说这样的解放依然隐藏着问题。
深爱着师哥痴迷于京剧的蝶衣，可以忍受日本人的羞辱，却受不了师哥的唾弃厌恶，他的心有谁能懂？或许穿越千年再回到乌江岸边，能找到答案。历史上的虞姬为了让霸王不再有牵挂， 在四面楚歌之际，为霸王唱完《垓下歌》后，拔剑自刎。霸王懂虞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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