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这个礼拜想了很久，想写一些东西，关于我的学生的。有个孩子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继而想到很多孩子，想到很多伤心的事情。我蓦然发现，自从做了老师之后，我就开始惶惶不可终日，为了孩子，也为我自己。现在，我想把他们都写下来，释怀过去，也彰示来者。已经是父母的人，或者将来的某一天要成为父母的人，包括我，都看看，希望从中能有所启发。
如果有一天这些零散的篇目能成为一个集合的话，那总的名称就叫《终日惶惶》吧。
【开始我们的故事——】
非凡是一个让我印象很深刻的孩子。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戴着一个棒球帽，每天都这样从不摘下来。我疑惑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他脑袋上有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询问他为什么总戴着帽子。但他的反应却是有点儿云淡风轻，说着：“没有啊。就觉得好看。”然后把帽子摘了下来。
我是不让他们在室内戴帽子的。因为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基本礼貌吧，就好像国外的绅士们进了屋内摘帽示意一样。因为我希望我带的孩子们是有礼貌又情商智商并举的孩子们。
帽子的事情，如果不是现在在写有关他的事情，我都基本忘记了。后来对他的深刻印象主要还是因为他其实是一个特别调皮的孩子，很喜欢讲话，学习习惯也不好的孩子。
学习习惯不好，也就意味着写字差，作业也比较糟糕。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从我们的几次阶段性考试来看，他的所有科目都不好，除了我教的这门语文。他的语文好到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几次都是班里的第一。
课堂上，我问他有什么窍门吗？他吊儿郎当的说，语文这东西，不就是瞎忽悠瞎扯么？
我愣了一会儿，但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他的话过于口语，要是换成书面的话是，语文必须要具备想象力以及能够自圆其说的逻辑能力。有这些，起码解决了绝大部分东西吧。
我发现，他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真的。
平时上课回答问题上，我也为之折服。课堂提问，很多时候，问题一出来，面对的总是班上同学把头低到不能再低。等老师问：“有哪位同学已经做出来了？可以给大家分享一下答案吗？”的时候，迎来的总是一片沉默。
但是非凡不同，此时的他真的是非凡的。
他把手举得高高的，说出来的答案又很正确。很多时候，问过很多同学，无论如何都不能引导他们想到答案的时候，他却能很快知道。
虽然如此，他的坏毛病真的不少。
他的母亲经常打电话给我，每次说的内容都差不多。一般是自己怎么教育孩子的，给他灌输的都是什么理念之类的。我听着，觉得他的父母是深明大义的父母，按说他不该毛病这么多的。
整个班的学生家长里，和他母亲的通话次数和时长是最多的。每次没有一个多小时都说不完。我总是认真的思考，到底怎样能够让非凡变得更好一点儿。然后我了解到了很多他的家庭状况。
非凡的父母是在沿海地区的某一个城市工作的，夫妻俩、连同家里的兄弟姊妹共同在那里开了一个超市。所以，他们的孩子都给了留在这里的爷爷奶奶抚养。两个老人和一群孩子……我似乎可以断定，非凡在这样的环境里怎么可能会好呢？
隔代教育已经是很不利于孩子成长的一个环境了。何况，他还有这么多表的、堂的兄弟姐妹跟他一起住。他能得到的关怀能有多少？
我告诉他母亲，爷爷奶奶带这么多孩子，哪里教育得过来呢。你最好还是能够回来一个人专门照顾他教育他。你虽然说的很多话都很有道理，但是电话里教育他的效果，不如在身边的教育。
她应承着。
有一天早上，我在教室里巡视。所有人都在交作业。只有非凡，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木然地看着一切。他的桌子上什么也没有，既没有要交的作业，也没有早读课要用的书，甚至一支笔都没有。
我皱了皱眉，把他叫出了教室。
我问他原因。
他说他没回家，所以没带书包，什么都没带。
“什么？”我惊讶了。没回家？那是个什么概念？
他说，他昨天做完值日回家，就觉得自己头发太长了，所以去剪了个头发。回到家里以后，他奶奶骂了他，说他野到这么晚回家，饭菜都冷了。
“那你跟奶奶说明原因，应该还好吧？”
“没用的。她根本不相信我。就觉得我是出去玩了。而且她生气也是因为我回来得晚了，要帮我热菜很麻烦。她这样，我当时就特别生气，什么都没带就跑出去了。”
“所以你一夜都没回家？”我简直不敢相信。
他点了点头。我真的不敢相信。
“那你一夜没回家去了哪里？家里人肯定很着急吧？”
“我也没哪里去，就在别的楼栋楼梯上坐着，坐了一个晚上。他们才不着急。没有人来找我。”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我只感觉到深深的悲哀。我觉得亲人不见的话，应该会有人去找的。后来和非凡的母亲提过，她说，他爷爷奶奶根本不知道他没回家。我还能说什么呢。也是，爷爷奶奶带这么多孩子，非凡又是这么不听话常撒谎的孩子，他们怎么可能花那么多心思在他身上呢？何况，老一辈的人，或许不懂吧。
我似乎能感受到一个孩子独自坐在楼栋里的不安与凄凉，深夜的楼栋、冰冷的楼栋，与之相对应的是，所有人都进入了甜美梦想。我不敢想象。
非凡的母亲又打电话给我了，之前我们已经通过很多次电话，她问我非凡在学校的表现。老实说，表现很一般，学习上基本没什么指望了，坏毛病还特多，比如玩手机之类的。她开始跟我说非凡的很多事情，诸如，非凡总是说谎，骗钱，攀比……
这一次，说得是离家出走的事情。我又一次重复我的观点——你们夫妻俩都在外工作，都没人照顾他，给他的关心也不够。而且就算我说了他在学校的情况，老人家又不懂怎么教好，只能打只能骂。我说了什么方法，老人家也不懂，你们懂又不在，能有什么用呢？要不你回来照顾他吧？或者会好一点儿。——我想起我和非凡聊天的时候，非凡似乎很在乎他的母亲，于是又说——他很喜欢你的，说到你的时候总是很在乎很开心。你在的话，应该会更好点儿。
“我也经常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学校的情况。有时候他表现得很好，我都会表扬他的。然后告诉他不能骄傲要继续努力。我也想过要回来照顾他。我就问他，你要妈妈回来吗？要的话妈妈就回来。不过他总说不要……”
非凡说，妈妈问过他要不要她回来。但他拒绝了。因为他觉得压力很大，好像他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也不知道能不能达到妈妈的期望。
非凡说，他很希望妈妈能多关心他一下，每一次兴高采烈地跟妈妈说自己的成就，她总是很敷衍地 表扬一下他，就教育他。都不多关心他一下。
我似乎开始知道什么是说得比唱的好听了。
后来，非凡彻底一落千丈了。他开始连语文也不好了，满嘴脏话，要求父母买昂贵的服装，剪时下最流行的发型，即使冬天，为了有型也只穿个中裤或者七分裤。他跟那些混社会的孩子玩得很开心。他开始抽烟了。
可是，他做劳动委员还是尽职尽责。认真安排劳动，认真检查卫生。他每天开开心心的。
非凡的母亲又给我打电话了。打电话的次数太多，我已经忘了具体的事情，但他母亲很生气，似乎是说谎还是怎么了。他的奶奶跟他母亲告状了。他母亲打电话来，或许是希望我能多管一管非凡吧。电话的内容都是数落非凡的不是。我听着，然后说，他虽然有这么多缺点，但我们做父母长辈的还是要学会发现他的优点的。如果父母都不接受他的话，谁能够接受他呢？我明天去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再跟他谈一谈吧。
非凡说，他昨天过生日。他去跟小姨和朋友过的。他时常觉得，父母不如朋友好。朋友起码会陪你开心陪你难过，过生日还记得你。可是自己的亲人却都不记得，连父母都不记得他过生日的事情，只有他小姨还记得。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只能说，我们已经身处逆境之中了，难道就这样任凭它发展下去吗？难道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让自己更优秀，让自己慢慢掌握话语权，让人家慢慢重视起你来吗？
我们已经身处深渊了，如果想要改变现状，除了努力别无他法。
我给他举了很多例子，名人的例子，书里的例子，我自己的例子。
他说：“老师，我知道你读过很多书。但是有些事情你真的不懂。”
我沉默了。我虽然能够想象到他的悲伤，但他说得对，我们生活的环境不同，他的苦难我无法感同身受。
非凡的母亲又给我打电话了。她在电话里历数着非凡的种种不是和自己对他的辛勤教育。我再不像之前一样，每一句话都认真听着。她说得那些，我已经听过无数遍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那些自己深明大义的了不起的教育，那些孩子的一无是处。
我突然有点儿烦，借着她说话的空隙，我说：“你要学会去发现非凡的优点。如果想要他有所改变的话，一味地批评教训是没有用的。如果你都不能发现他的优点，接受他的话，还有谁能？”
电话那头传来激动又带有一些愤怒的声音：“优点？他有什么优点？老师你说他能有什么优点？”
我心中的怒气一下子就冲上了头。直到现在，我在写下她说的话的时候，我仍然觉得胸腔里一股愤怒的气，搅得我胃都不舒服了。
我既愤怒又觉得无比的悲哀，我说：“在我看来，他虽然有很多缺点，但仍然是一个有很多优点的孩子，比如他很聪明。”
“聪明，他是聪明，都是小聪明。”那不屑的语气。
我忍着发火，克制着情绪，说：“他很聪明，他语文特别好，幽默风趣会说话，而且回答问题的时候，别人都答不出来的问题，他却能想到。他还很有组织能力和办事能力，自从我选了他做劳动委员，他从来都没让我操心过。之前的劳动委员什么都不懂，安排劳动不会，检查卫生也不会，教了很多次都不会。可是非凡教一下就会了……”
我已经不记得对话是怎么结束的了。只记得后来我打电话给了他的父亲。我希望他的父亲是和母亲不一样的人，能够多了解一点儿非凡；能够不要嘴上说得这么好听，做起来都是假的。
我把我对非凡母亲的想法委婉的表述了一下，非凡还有个尚在襁褓的妹妹，总还是要面临教育孩子的问题的，希望不要重蹈非凡的覆辙。非凡的父亲说：“我觉得我老婆说得都是对的，没有问题。”
那一刻我觉得，老师原来是这么无力的角色啊。
非凡的父母在给他取名非凡的时候，应该是报以很大的期望，希望他就是与众不同，非同一般的吧。可是说到底，非凡，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啊。
【每一个被遗忘的孩子，都站在原地眼巴巴的望着父母的方向。除了父母的回望，他们什么都不需要。】
【写完想说】
非凡的事情在我心里是一块心病吧，那种无力、难过与深沉的悲哀，直到现在我在写他的时候仍然觉得想哭。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说不可能，瞎编的，但，我写的，没有一句是假的。就发生在我的身边，他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之一。
相比非凡，我觉得自己无比幸运。因为我出身农村，父母文化程度不高，也是个体户，在社会上挣扎游走。按说我的父母都应该去努力挣钱养家的。但是我的母亲却是个全职太太。她说，她自己没有文化，就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没有文化。她想得很清楚，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孩子，让他们成为有文化的人。
我很感谢我的父母，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照顾，父亲在外努力奋斗养家糊口。正是他们的努力与远见，让我和哥哥两个人都考上了好大学。现在又进了好单位。母亲说，她其实很害怕以前那种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现在好了，我们兄妹俩都有稳定工作，工资多少不论，起码有碗饭吃了。她告诉我，在最苦的日子，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他们把还是婴儿的哥哥睡觉用的小米枕剖开来做饭。那饭里，是有一股汗馊味儿的。
最后，真的感谢我的父母。同时时代在变化，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我希望，如果看到这篇文章的人里，有像非凡这样的家庭，或者像我这样的家庭的人，一定请你记住，不要为了眼前的利益，而不顾孩子的未来。我至今不明白，一个店为什么要全家好几对青壮年一起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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