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看过《背后的故事》？名人轶事，哪怕鸡毛蒜皮，也能轻易引起关注、引发感慨。这些年我写过林志玲陈冠希，写过张爱玲张国荣，但是今天，我只想静静给大家分享一段平凡人从生到死的悲喜辗转。我想过没有多少人愿意看，敲下这些自说自话的东西只图一个心负正义却无能为力的卑微之人一时心安，如果你无聊看下去了，会发现平凡的人生一样百转千回令人唏嘘叹惋，不信，你看——
1.
从厦门回到老家，过了一阵子晚上有人催睡觉、清晨有人煮早餐的小康生活。我做广告创意，网上约稿交稿，时间自由。忙一个白天，晚上凉快点了就带弟弟妹妹出去玩，孩子们很开心，我也难得放松，总之，挺好。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村头那只大黑，警犬般的身高，腊肠般的身材，见到小孩就龇牙咧嘴地示威。我们几个怂货碍于大黑的淫威，不得不舍近求远绕路出去玩。我有两年没回家了，路生，妹妹带着我走。途经几处宅子，荒凉得不成样子，我问妹妹：他们家是出去打工了吗？
妹妹看了一眼，小声说：“死了啊。”
那是小丙子的房子，妹妹告诉我小丙子死了，死于去年三月份，车祸，三次车祸，结束了他蝼蚁般的命运。
2.
记忆里的小丙子，一直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穿一件他侄子军训时穿剩下的迷彩服，他个儿小，那件衣服一直遮到大腿，剩下一截灰不拉几的裤管。瘦弱，沉默，永远都有干不完的活。
成年后的小丙子，因为寒酸的相貌和清贫的家境，娶了一个病恹恹的女人，无儿无女。
上小学时，好多次去外婆家蹭完饭回家，经过他家门口，都看到那女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小丙子跪着掐着她的人中焦急地喊她。那是苦命的人救命的唯一方法——掐着人中哭喊，求她醒过来。鼻涕眼泪从他满是沟壑的脸上淌下去，滴滴落在地上，跟吃了一半不小心被扫落的饭菜混为一潭，邋遢又悲凉。那时候的我懵懵懂懂，看到有人晕倒了，会特别害怕，飞快地跑过去，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上两眼。时隔多年，再想起那场景，总是心绪难平。人要有多强悍，才能忍受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年复一年。
病女人脑子比较直，说起话来憨憨的，心肠倒是不错。不犯病的时候，会贴心地给小丙子煮点不成样子的饭菜，洗洗他那些洗不洗都一样破旧的衣服，偶尔也出来走走。
村里有个说法：男人的身高女人的腰，意思是男人越有本事，女人才能越体面。很显然，小丙子不够高，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都不够高。因此他老婆的腰总也挺不直，没什么人愿意搭理她。更多时候，她跟小孩子玩，掐一朵野花，拿几块饼干，讨好地递给人家，然后掺和在孩子堆里跟人聊闲话。小孩的家长看到了，恶狠狠地用眼神示意孩子回家，女人不傻，知道那束看向孩子的狠毒眼神其实是冲她，也就悻悻地离开，不多争辩……
哭喊到底不是药，救不了命。再一次晕倒过后，小丙子没能喊回他那病女人。
人们不意外，也没有人难过，那女人从嫁过来就带着一身病，隔三差五抽过去一回，对于她会在年纪轻轻时死去这件事，人人都像算命先生一样明了。再说，按照外人的眼光来看，小丙子顶多算是少了一个累赘，谁想过，他也没了不成样子的饭菜，少了这世上唯一真心心疼他、肯跟他说说知心话的人？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至亲死在自己怀里，就只能那么眼睁睁看着、哭着、喊着，直到人身体冰透，谁能理解那份悲痛……从此，小丙子整个人又灰暗了一层。他笨嘴拙舌无处话心酸，只是咽下血泪继续机械地劳作。
在乡下找100个男人总有七八个小丙子这样的——梦想，这些年被说烂了的梦想，令年轻人热血沸腾的梦想，与他们的人生毫无关联。倒不是说他们颓废堕落，而是他们的认知实在有限，根本就不知道人生还有别的活法。一亩薄田三间瓦房，困住了他们一生的企盼与依恋，春种秋收，从生到死。
3.
从现实生活来看，死了女人的小丙子的确是过得轻松了不少。不用再时刻待在家照顾随时可能发病的女人，他试着出门卖点小菜，蝇头小利，他也知足。
做强者，多不得好死；做弱者，却不得好活。听妈妈说，一次他去卖菜，在桥头遇到几个碰瓷的地头蛇，硬是睡在他的板车轮子下面，说他撞了人。两个轮子靠人拉的板车，三步两滑地走在上坡路上，能撞着谁？可是道德有一把尺子，现实也有一把尺子，在现实的标尺的丈量下，再无对错，只剩强弱。他争执，他们打他，打到他安静下来，问他——怎么解决？
怎么解决？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掀翻了小丙子的车，警告他以后不准再从那条路上过，拿着他的钱去街上的大饭店胡吃海喝，满身是伤的小丙子蹲在饭店门口，等他们吃完，又给了人家1000块钱，就这么解决。
我好想说：干死这帮狗日杂碎！可惜啊，作为一个人微言轻的说书人，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叹息：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这件事之后，小丙子郁火攻心，病了几个月。辩证主义有时候也很残忍——比如说总经历摔打的可怜人总是结实耐摔，他又渐渐好了起来，再次步入了婚姻，一场要了他的命的婚姻。
我那时候已经上高中了，不常在家，只是隐约记得那女人很丑，性格不太了解。但有一点很明显，从这个女人身上，我看不到他跟病女人那种相濡以沫迫得慰安的感觉了。
丑女人带了一个孩子，6、7岁的样子，有趣的是这孩子倒是跟小丙子有几分神似——黑、瘦、永远沉默。
丑女人懒，小丙子要照顾庄稼，要料理家事，还要接送那个没来由的儿子上学放学。外人都替他委屈，但他不那样想。从头苦到尾的人生经历让他很容易知足，有一个女人，有一个孩子，能干活，他不敢抱怨什么。
4.
第一次事故大概发生在15年冬天，去接孩子放学的路上，一辆飞奔的车辆撞上了他。事故现场惨烈到肇事车辆都没办法逃跑——四个轮子撞掉了三个。小个子的小丙子，被从中间分成了两截，上身和大腿连在一起，小腿整个断开，中间留下一根筋牵连着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去医院打了钢板，躺了几个月，不敢再躺着，日子要过活要干，他拖着废腿爬起来，继续操劳。
第二次车祸像是一个玩笑，他行动不方便，那车行动也不方便，慢悠悠的车撞过来，慢悠悠的人没躲开，摔了个大跟头，牵动了伤口，没大碍。
不知为何命运要对他如此残忍，开春的时候，他又去接他的“儿子”了，这次一辆轿车撞上了他，伤到了脑袋，车跑了，没钱去医院。
丑女人自然是不肯掏腰包的，小丙子的哥哥家里有钱，嫂子说：“救命可以，把他家宅子抵给我。”
宅子卖了3万块钱，人送去了医院，钱花完了，人死在了手术台上。
他嫂子说房子已经卖给人家了，搁死人晦气，抵死不让他的尸体回家，有好心人在他家附近的草垛里搭了个窝棚，那便是他的灵堂，那几天下雨，无儿无女的小丙子孤零零静悄悄在雨里淋了七天，时不时被觉得晦气的过路人咒骂两句，而后一张草席一裹便匆匆下葬了。
再也没人见过丑女人和那小孩，有人说是回娘家了，有人说是改嫁了。
他嫂子家有钱，住着小别墅，霸了他那套破烂宅子没工夫住，也懒得打理，四五个月就生满了荒草
那是他含辛茹苦几十年，在这世上活过的唯一证据，如今荒凉得就像他的人生，到头来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骆驼祥子》里老舍这样形容祥子“放佛是扔到地狱里也要做个好鬼似的好端端生长在乡间”，只可惜乐观如何，坚强又如何，架不住老天不照顾，硬生生把人打压成了鬼。世界真有如此暗无天日的角落，以至苦命的人只能和穷苦的命运一同灭绝。
5.
我又看了一眼那处宅院，满目荒唐，谁记得十几年前，这里曾住过一对苦命的男女，老实本分，相依相偎，拥有彼此那段日子，千辛万苦，他们却没有羡慕过任何人。那也是爱情，虽然他们从来不会说出口……
6.
我本来应该写一点高大上的总结升华一下主题的，但是实在觉得没劲。故事讲到这里，我只想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知足吧，人生总无常，心安便是归处。你可以活得不成功，但你要活得快乐。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比你苦，苦得多得多。
人世永无宁日，
惟愿天堂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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