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

《屁》

１

薛东一脚跨出电梯，随手扔下尚余半截犹未燃尽的烟头，大步流星地走向属于他的车位。他半弯下腰，对着车窗玻璃理了理发型，空旷的地下停车场回荡着他的口哨声，接着心满意足地戴上墨镜，一把拉开车门。

这辆银白色奥迪Ｋ８，乃是薛东前段日子出手比特币所斩获的战利品。他哼着轻快的小调将车驶出车库，经由匝道一路开上内环。早高峰的立交桥上车似长龙拥堵不堪，也不知是从哪里开始堵起来的。这倒并未打扰到薛东的兴致，他随手拾起副驾驶座上的手机，拇指娴熟地在屏幕上点击滑动。墨镜镜片上先是短暂映照出“今朝头条”，转瞬又被“新潮微博”取代。

无论哪款应用，他的目光都不会过多驻留，时下的热门话题无一不被花儿牢牢把持，就连搜索引擎的热搜排行，荣登榜首的也是花儿。这让薛东非常满意。

细看标题，则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诸如：华泽公司高层接受记者采访时力挺花儿，坚称不会解除代言合约。又如：当红明星某某人出面辟谣，花儿系破坏其婚姻的第三者之说纯属无稽之谈云云。再如：幕后黑手浮出水面，疑似圈内好友背后捅刀……端的使人有目不暇接。

再看看贴吧……哦，没必要看，贴吧的管理员都是他的哥们帮忙盯着，但凡有对花儿不利的言论即刻便会做删帖处理，大可高枕无忧。

车载收音机亦不甘寂寞地鼓噪着，娱乐电台正恰逢其时地播送明星花儿公开场合放屁事件的后续报道。薛东囫囵地听了两耳朵，主持人正念着一位网名叫做“香水没毒”的听众通过短信平台发来的留言：“知道女神会放屁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奔溃了。开玩笑！女神怎么会放屁！你们一定是搞错了啦！”

另一位打进热线的听众迫不及待地发表她的看法：“我个人觉得花儿太虚伪，很明显曾经整过鼻子，到现在还抵死不认。这回也是，自己放屁生怕人家笑话，千方百计想撇清关系，这种人说的话真没什么可信度。”

参与讨论的特邀嘉宾则插口道：“我相信这是手段极其低劣的公关手段。靠一些低俗的伎俩哗众取宠博取眼球为自己造势。希望我们的明星多把精力放在钻研剧本和人物上，而不是成天想着赚取流量。”

一阵你来我往不亦乐乎的交流过后，主持人适时地打圆场道：“我认为，设身处地去想，在那样的场合下，那位工作人员主动解围，也是绅士作风的表现。而花儿也没有必要辜负对方的一番好意啊。”

听着主持、嘉宾及热线听众之间的唇枪舌剑，薛东食指轻轻顺着眉梢一划而过，嘴唇撮得更紧更圆，口哨也吹得愈发嘹亮了，直直地穿过车窗缝隙飞上了九霄云外。

他已忘记了，几天前自己是如何在夸下海口之后又束手无策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又是怎样阴差阳错走上天台，又是怎样从一个偶然听得的故事中汲取到灵感，继而扭转局势，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大获全胜。

此时，手机消息栏新推送来的一条微信消息使口哨声暂时收敛：“哥，先头交代小弟的事现已办妥，还需要追加吗？”发信人的备注名称显示为“水军小陈”。

薛东刚准备回复“趁热打铁”，手机又不安分地在其手中“呜呜”震动了起来。他瞥了眼来电显示，鼻孔里喷出不屑的冷哼，晾了几秒钟后方才戴上蓝牙耳机按下通话键。

他懒洋洋地“喂”了声，故意将尾音拖得长长的，电话那头立马传来兴奋的话音：“太厉害了我的薛哥！你这波操作简直神了你知道吗！什么是四两拨千斤？什么叫出奇制胜？说的就是你啊！”

闻听此言，薛东不以为然地暗自“呸”了一记：“可省省吧,你这个‘墙头草’的外号果真是名不虚传。前几天你他妈的可不是这样讲的，事到如今回头拍我马屁居然也不嫌肉麻。”不过这些心里话将将飞上舌尖却又换成了轻描淡写的自谦：“哎呀，这算的了什么？小场面罢了。”

过往的车身反射出他心不在焉的神态。

他回忆起几天前的那个早上……

同样也是在这辆新入手的奥迪车上。

“哥，我是小吴啊。真的决定由着对头这么干吗？姐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吧？我看……要不然还是事先跟姐打声招呼？”

薛东当即用不容质疑的口吻命令道：“我跟你讲，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给我捅娄子，花儿要是知道这事儿它就不真了懂吗？我费半天劲儿为什么？图的不就是个效果逼真吗！”

“真的……要瞒着？哥，难不成你有应对的法子了？可别跟小弟我藏着掖着啊！”

薛东沉吟一阵才含混地答复道：“急什么，不就是有人不自量力雇水军抹黑花儿吗？那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办法总会有的，你没听那句话叫‘挑战也意味着机遇’。人家既然出钱让花儿上热门，对我们简直是求之不得的事，犯得着多作理会？”

见对方不搭话，他又补充说：“安啦，不会有事的啦。你尽管跟大老板说，让他放一百二十个心啦。退一万步讲，万一出了岔子，我也担保一定会把事漂漂亮亮地搞定。老子就不信，这年头还会有水军摆不平的麻烦。”

对方沉吟好一阵才答复道：“这热门上去可不大光彩……得，小弟唯薛哥你马首是瞻，哥你艺高人胆大，既然这么说了，那肯定没问题。只不过这回花姐少不得要着急上火了。”

“急？就由她去闹腾吧，再过两天有的是她感恩戴德的时候。哼，一个快要过气的二流小明星，成天挑三拣四的这个戏不接那个戏不接……”他嘟囔着：“都今非昔比了，还搁我面前装什么正经。也该给她来点教训，再不趁这个机会搞点话题出来提升点关注度行吗？”

话正说着，前方路口绿灯连连闪烁，行将转为红灯，眼看着斑马线两侧的行人蠢蠢欲动，薛东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如离弦快箭，压着点疾驰通过。

大惊小怪，一点脑子也不动，哪里会有人笨到浪费手里的资源去给一个正在走下坡路的二线明星下套使绊子？

他就是这样笃定地认为。

小吴密不透风的絮叨尚在持续：“那什么砸了大价钱买黑粉造势的B公司，人家老总要是得知点击率那还不当场背过气去，谁会想到咱们不按套路出牌，眼瞅着快把花儿拍进泥里了，结果呢？我们不但不辟谣，反而光明正大地把事儿给一股脑揽下来了，嘿，你别说，网民还就偏偏真吃咱们这套……”

“小意思。知道吧，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反正宣传又不花我们什么钱，都是华泽那边……”

“华泽”二字有如引发化学反应的催化剂，小吴的声调明显拔高了两个音阶，听来说不出的怪异：“哎呦喂，你一提华泽，这事儿已经越传越神了！人家华泽的领导，一听你讲可能是业内的竞争对手在背后捣鬼，二话不说把花儿后续宣传的费用统统给包下来。要说这国资背景真是牛气哄哄，拔一根汗毛比咱们腰还粗……咱老板现在乐得嘴都快合不拢了，薛哥，你就等着升职加薪吧！小弟我……”

不待对方的恭维继续下去，薛东不耐烦地截断了对方的话头，他望着前方缓慢挪动的汽车长龙，说：“小吴，先不跟你扯淡了啊，我车马上就到公司了。”

电话挂断了，他食指轻快地点着方向盘，下意识抬眼，后视镜上忠实地呈现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到这个份上，还一根筋地瞎掰扯什么B公司，从头到尾哪里有B公司什么事？连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都看不透，活该你只能当个跑腿的小喽啰。他如是想。

薛东的思绪再度飘飘然飞向数日前，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全都是自己如何面不改色地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华泽公司的领导打消解约的念头，如何侃侃而谈，诱使对方相信谣言的幕后主使者是华泽的竞争对手农妇泉，进而让华泽的高层领导一改初衷支持自己。

他付出最少的代价，打了从业以来最漂亮的一场翻身仗，不仅让所有人相信是他一手挫败对头公司抹黑本公司艺人花儿的阴谋，同时还让花儿借着这阵东风重新跃居一线明星的行列，身价倍涨财源滚滚自不必说，各路商业演出、电影、广告邀约早已经踏破了门槛，挤满了当年乃至明年的档期。

这是何等的壮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经此一役，他薛某人算是在圈子里一战成名，毫无争议地登上金牌经纪人的宝座！他甚至预见到自己的案例被奉为经典，被写入公关教科书内，流芳百世。

前方拥堵的交通得到了缓解。他优哉游哉地将车开下立交桥，关闭电台，更换至ＭＰ３模式，默认循环播放刘德华的《今天》。一时间，封闭的车厢内竟具备了可堪媲美立体声的环绕效果，同KTV的迷你包房相比亦毫不逊色：“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等了好久终于把梦实现……”

他终于如愿以偿，迎来了梦寐以求的，扬眉吐气的一天。

再过一会儿，等到了公司，迎接他的将是盛况空前的表彰大会，他本人将会当着现场百来号员工发表自己不为人知的心路历程，享受同事们崇拜的目光以及他们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想到这些他的心情愉快极了。他突发奇想，哪怕他要在现场发几个响亮的屁，别人也一定会挤出笑脸翘起大拇指夸赞说这个屁是香的。

心跳在奇思异想的带动下猝然加速，右脚不自觉地加力，油门轻快得像飘浮水面的木片，车速愈发快了，两旁的护栏向后飞速退缩。他的人也益加兴奋了，他忘乎所以地欢呼着，大有“神欢体自轻，意欲凌风翔”之意态。在薛东尽情享受风驰电掣快感的同时，汽车行将开下高架，车速仍未减缓，而指针已逼近一百四十码。

一件诡异的事情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发生了，薛东的手机着了魔似的脱出他的掌握，像点燃的“二踢脚”腾空而起，惊愕之余，他双手离开方向盘，不顾一切地在半空中抓取。

“砰！”的一声巨响，薛东眼前登时一片漆黑，天旋地转，有如坐在云霄飞车之上。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如梦方醒地发现车子撞上了什么。安全气囊虽然尽责地臌胀了起来，然而驾驶座旁那根从未系上的安全带出卖了他，一切为时已晚，前窗挡风玻璃应声碎裂。薛东整个身子飞出了车外。起飞的那一刻，他瞥见了一副花儿代言华泽公司饮料的大型海报。在广告公司专业人士的精心处理下，即便是从这样的角度去看，她还是完美无瑕，完美得几乎不太真实。

薛东发现身子变得轻飘飘的，脱离躯壳的束缚，换得前所未有的轻盈，就如一缕青烟冉冉升起，越来越轻，越来越高……路旁，原本行色匆匆的行人们听到如此巨响，一个接一个停下脚步，他们抬起头，暂时忘却了侍候手机的责任，起初的疑惑立刻就被兴奋与好奇取代，上前围观的人们一如盯上蜜糖的蚂蚁般簇拥辐集，形成一个不太规整的圆圈，他们受到某种无形的外力刺激变得激昂万分，因而重新将手机举起，竭尽各自所能举得高高的。这些人薛东一概不识，除了一个人，一位年轻人，他微弓着身子，自地铁地下出口走上来，木然地从圆环的外沿走过，对周遭发生的一切茫然不觉，或者说是漠不关心，这使他联想起许多年前初出茅庐的自己，那会儿全世界的任何事与人都仿佛与他无关，再仔细看去，这人好像就是那日在天台上和花儿攀谈的年轻人。

薛东很后悔，不开这趟车该有多好，是的，他应该去老老实实地乘地铁，因为再没有比地铁更安全的交通工具了。是的，他本有光辉的前程，但往后不会再有了。也许生活真的就是――你努力了半天，最后得到的不过是个屁。

地上的景物在慢慢缩小、声音也逐渐模糊。大量看热闹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他听到不解、惋惜、哂笑……不一会儿闪烁着红蓝灯光的警车赶来了，呼啸的警笛覆盖了人声，很快救护车也来了。受到驱赶，看热闹的人们一哄而散……

他紧握着手机的手终于松开了。

２.

我还依稀记得那一日，自己在客房里无所事事地踱步，头顶的天花板阴沉沉的，压得人胸口快要透不过气，似乎随时会塌下来。被人出卖的挫败感、被媒体群起围攻的无力感交织在一块儿，原定第二日网络直播的宣传活动也迫于舆论压力而取消。我一头栽倒在大床上翻来覆去，不管头脑里想些什么，发布会上那个莫名其妙的屁始终会经久不息地响起，一声、两声、三声……犹似一段顽固不化的噪音，循环往复，永远没个尽头。

千头万绪无计消除，我孤身一人来到宾馆的露天观景平台上想要透透气。在香巴拉宾馆露天观景台上，抚着栏杆，攥着手机来来回回刷着微博客户端、微信。我很疑惑，短短几个小时前的一件不值一提的屁事，为何转眼功夫就在水军们不遗余力的“帮衬”下兵不血刃地抢占热搜榜单制高点。

每一次刷新，屏幕上即会涌现一批新话题，前赴后继者不可胜数。放眼微博，关于自己的话题毫无悬念地霸占着排行榜单热度第一的宝座。说来惭愧，连半岛领导人之间的历史性会晤，在我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屈居第二。

顺着链接点击进入，多半是对我虚伪人设的冷嘲热讽，什么“女星当众公然放屁竟诬指助理背锅解围”，又什么“与多位导演有染，靠陪睡当小三上位拆散家庭劣迹斑斑”、“多次打胎整容、不背台词数字小姐声名狼藉”云云，想来在他们眼中，我连呼吸都是一项不可容忍的罪过。

俗话说“祸不单行”，在我身上算是成功应验。形势窘迫如斯，经纪团队除了以“众怒难犯”为由向我大倒苦水并开导我耐心等待机会之外再无作为，对此我想任何人都会像我一样表现得大为恼火。从小吴的口中我得知，薛东，这自命不凡的庸才，居然瞒着我在老板那边拍胸脯保证发布会跟签约仪式万无一失。结果呢？呵呵。到头来是个不中用的窝囊废，平日里对我百般讨好大献殷勤，关键时刻呢？躲在一边闷声不响，连个屁都不放，全无往常的威风，只知道埋头摆弄手机。要是猜得没错，他八成是在满世界找狐朋狗友帮忙。我真想指着鼻子质问他，他那些引以为豪的人脉呢？

拜这个屁所赐，麻烦一茬连着一茬，事态持续发酵，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以上种种言论老实讲还算客气的，另有一部分内容滑稽逻辑混乱，标题骇人听闻的条目我压根不愿再提，我想稍有些理智的人看完都会大呼荒谬。可偏偏无人替我辩护。

一大群看热闹的旁观者幸灾乐祸也似地拍手称快，而不晓得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所谓“知情人士”、“现场目击者”们一面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摸着良心说话”，一面本着落井下石的原则大肆造谣诽谤。要说网上可真是卧虎藏龙，一帮打着与我同学、远方亲戚、“熟人”的旗号却同本人素昧谋面的家伙，针对我过去的为人处世胡说八道乱讲一气，那言之凿凿的语气、出类拔萃的文采、添油加醋编造故事的天赋，不去给公众号当专业写手可真是埋没人才。再有是些“大V”、微博红人，一个个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他们见风使舵，揭发我过去“不为人知的黑历史”。更有甚者以露骨的言辞暗示我之所以拿到代言合同乃是与华泽公式的老总之间存在暧昧关系！除此之外，我还得应付朋友圈里亲朋好友们“别有用心”的嘘寒问暖。

与此同时，消息栏也不曾清闲片刻，数以万计的评论源源不断滋长，不需细看也猜得出，无非是些揶揄跟挖苦的话，“耍大牌”、“玩心计”、“低俗”、“无底线”一类字眼对我早已如家常便饭，稀松平常的紧。而私信才真正考验心态――“不要脸”、“下贱”、“狐狸精”这些粗鲁不堪的诋毁与谩骂俨如一根根尖锐的钢钉扎得人两眼生疼，我气得少说有五次想要直接将手机砸个粉碎。

激动之余，我愤然写下一段长长的声明，拟图用尖锐的言辞去回敬那些恶意的人身攻击，可每一次都在发送前的一刻迟疑了。不知怎么，理智总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对我发出警告，提醒我这样做的后果无异于自掘坟墓，整件事从此将再无转圜的余地，不论花再大的代价也绝无可能东山再起。这些现实中的失败者，他们无非是想从我落魄的模样中寻得一星半点心理上的安慰罢了，倘若我学这些人一样扯长脖子泼妇骂街，岂不是刚好顺了他们的心意？

如此，那么我且发到私密圈子里吧。不成，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那么设置为仅对自己可见吧。思前想后，万一被人把账号盗了去……不行，只有不发才是最安全的。

所以，我只能坐看自己在所谓揭秘及爆料的轮番轰炸过后堕落为一名靠出卖色相博取利益的投机分子、沽名钓誉，以花言巧语诈捐敛财的骗子、道德沦丧的不肖之徒、破坏他人家庭和睦的第三者。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的那般寡廉鲜耻。

虽然这并非本人头一回遭遇类似情况，但毋庸置疑，今天绝对是我人生当中最黑暗的日子。

万事休矣。

预见到自己将会是一条无人问津的咸鱼，万念俱灰的我把手机塞进包中，从包里取了支烟准备燃上。我下定决心，要狠狠地抽个够，一包接一包地抽，再没有谁能拦阻我。

这时，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传至耳畔。

我回过头来，一眼就认出你来，你上午在代言活动会场的表现叫人无法不印象深刻。

坦白说，异时异地，我会微笑着熄灭烟头，故作潇洒地抽身离去。可今天的我只想卸下该死的包袱、人设，去找一个陌生人说说肺腑之言。

 “是你啊，你是在……找我吗？”我道。

你身子微有些……驼，恩……前倾，瞳孔内闪烁不定的光宛如一只无枝可依的小鸟，青涩的面庞写满了羞怯，嘴唇微微发颤，连声音也是：“果然在这儿……你的助理在满世界找你，打你电话你不接，她都快急死了，说再找不见你就要被经纪人炒鱿鱼。”

一想到薛东那副小人嘴脸我就直犯恶心，于是我漫不经心地回了句：“那就让她再多急一会儿吧。”

你的语气渐趋平缓，又试探着问：“你好像，不大喜欢你的那位助理？”

“我讨厌的不是她。” 我不假思索地说道

“那……你是生我的气？”

“生你的气？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我不禁哑然失笑。当然那个时候你并不认识薛东，我也就没必要让这个讨厌的名字自我口中说出。我揿下打火机点起了烟，递到你面前。因为我了解，没有什么能比一根烟更有效率地拉近人与人的距离。

你怔了怔，僵硬地摆了摆手，神情很是拘谨，像是第一次见到从未听闻的事物，又像个老师家访时站在父母身旁的小学生。“谢谢，我不会抽烟。”

我略有些诧异地上下打量着你：“你是不是还不会喝酒？”

你愣了半晌，这才结结巴巴地替自己辩解道：“酒，会喝，会喝一点，应酬的时候会喝一点。”

我将烟嘴衔在唇边，深吸了一大气，任烟气填充满肺部的每一寸，惬意地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你呆呆地望着我出神，你的声调明显比来时颤抖得更厉害，我猜你一定是下了莫大的勇气才会对我说：“你真美，比电视机里看到的还要美得多。”

类似的恭维我听过太多，此时闻听倒不觉腻烦：“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你有些为难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又问：“你在这站多久了？”

听得此言，你窘迫得连手都快没处安放，支支吾吾地回答：“没，没多久。”

“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你应该已经看到了吧。”

“是，是的。想不看到简直难如登天，不管现在访问哪家门户网站，你都是最最显眼的存在。”

我勉力在面部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眼下我就立于高高的露天观景平台上，俯瞰着脚下奔波忙碌的芸芸众生，城市纵横交错的道路相互串联，使人不自觉地联想起一张巨型的蜘蛛网，人就是这张网中的蚂蚁。但我觉得自己同他们并无区别：一样是卑微渺小，一样的微不足道。

你垂下头，定定地凝视自己的脚尖，从你的表情我看得出，你内心的沮丧不亚于我。你知道吗，就像一个在恋人面前准备表露心迹的小姑娘。我的心底忽然涌起莫名的感动。你向我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居然会演变成这个样子，他们纯粹是在捏造事实。你知道吗？我发了好几条澄清事实的微博，还上贴吧，上论坛发帖澄清事实。可就是说不上话，压根就没有人愿意搭理我，没人相信我是当事人。不管我将当时的情况讲述得多么准确多么真实，末了人家还是一口咬定我是被雇来洗白的水军，是彻头彻尾的谎话精，甚至还有人污蔑我是想出名想疯了，想趁机蹭热度炒作自己。更可气的是，我忙活了大半天，到头来帖子被管理员一股脑删除得一干二净！没有任何理由！凭空蒸发了！”

你竹筒倒豆般一口气说了这好些话，思路敏捷，口齿清晰，就如同事先准备好的一样，我动容道：“你没有错，有还是没有这个屁其实不重要，既然早有人预谋在现场捣乱，我迟早是在劫难逃哇。”

闻听此言，你大张着嘴，良久才若有所悟地说：“你的意思是……有人计划好了要搅乱这次的发布会？这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谁知道呢？任何人都有动机，在圈子里你不知道何时何地就会得罪什么人。没准是我的前东家，也许对被我抢女一号怀而恨在心的人，或者是饭局上被我放了鸽子的某个投资人，还可能……”我恶作剧似地眨了眨眼：“还可能本身就是一出由我亲手自导自演的闹剧。”

你一言不发，头埋得更低了，许是被娱乐圈这些离奇的内幕跟猜测所惊吓。我按熄了已近燃至尾声的烟头，怅然道：“娱乐圈就是这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如果以为自己完全看透了，那一定只是你以为。”

你缓缓侧过头去，视线凝注在遥远的地方，仿佛穿过重重迷雾，你在尽头见到了什么？又在思索些什么？我不知道。

“事情总有一天会过去的，好的坏的，都会过去的。”你挠着头道：“说不定再过两天就又会有其他新闻，爆炸性的新闻……就拿我来说吧，你现在问我前段时间什么消息最火，我一点都记不清……我的同事们……大家伙的忘性其实都挺大。就好像当年那个什么贾君鹏，什么后舍男生，你一定知道这两个吧？火到不行对吧？到今天还有谁记得这名字？”

我竭尽所能从大脑负责记忆的区域中搜寻有关这个名字的蛛丝马迹，它似乎在过去的某段时间很重要，很出名，于逝去的时光中烙下过属于自己的印记，然而有太多事物互相交叠杂错，树立起一道巍峨的，密不透风的高墙。

放眼眺望远方缓缓飘动的白云，它们自在来去没有定时。我疲惫地摇头认输，坦承自己回忆不起这名字。我恨恨道：“你不用安慰我，在这种事情上，再没有什么比阴谋论更有市场的。你不了解，没什么比流感病毒还有坏名声传得更快，天长日久假的也变成了真的。即便运气好没有被封杀，往后也接不到什么像样的戏了。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演艺事业会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屁毁于一旦。”

你的嘴唇又一次微微打战，稍作嗫嚅才道：“你刚刚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那是因为我也曾经被很多人冤枉过，所以我多少可以体会一些被冤枉的人的心情跟想法吧。”

“不一样的。不会一样的。哪里会一样呢……我是怎么了？跟你说这些干嘛呢？你不会了解的。”我本想再摸一支烟，却鬼使神差地摸出了手机，手机屏幕里是一张欲哭无泪的脸。

你诚惶诚恐地说：“我，我来跟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３.

“我曾经有个同桌，是初中的，说来也巧，她的名字也叫花儿。”

“让我猜猜，她一定很漂亮。”

“是的，不是我吹牛，那绝非是漂亮二字就能形容的。她是我们学校当之无愧的校花，是三好学生，学习委员，是多才多艺的代名词，也是各科老师们面前最炙手可热的宠儿。”

“这样的女孩儿是你同桌。那你艳福不浅啰。”

“无论是家境身世、容貌还是成绩，亦或谈吐举止，她都堪称是完美的化身，是神话传说中才会出现的那种人，是维纳斯，是缪斯，至少在大多数人眼中是这样的。”

“我曾经也和其他同学一样，打心眼里对她充满敬畏和崇拜。你不知道，成为一个完美女神的同桌压力有多大，最初两个星期我甚至没敢用正眼看她，因为对我来说那是各种意义上的亵渎。直到有一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是一节很普通的课上，一节非常普通的音乐课。假如没有那个屁，我大概会像忘记很多稀松平常的一天那样忘记它。”

然而那个屁改变了一切。那是一个很响亮的屁，非同凡响。另外也是个很臭的屁，非同凡臭，超乎想象。

于顷刻间，惊天动地的声响轻而易举便摧毁了音乐老师琴键中弹奏出的迷人旋律。

不是有句话叫“臭屁不响”吗？可这个屁偏生就是违背常识的，而且响到足以令全班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声音与气味一齐在教室内快速蔓延开来，同学们个个像遭受生化武器袭击一般，争先恐后地捂住口鼻，几十双眼睛倏地一下子不谋而合地聚焦在我的身上。

当确认他们充满敌意的目光确是冲自己来的，我霍然起身想要让自己摆脱嫌疑：“不是我放的！”

他们――也就是我的同窗们异口同声地质问道：“不是你放的，还会是谁放的！”

我偷偷瞄了眼端坐一旁，面无表情的花儿，身为同桌的我，没人比我更加确定这个屁真正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她的镇定自若却使我犹豫，我疑惑地问自己：这样的屁真会是花儿这样的人放的吗？但清白要紧，我指了指花儿道：“这，这里又不止我一个。”

这句话惹得同学与老师一齐哄堂大笑。他们一定以为我是在做困兽之斗，没人肯相信我的辩白，他们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个没有勇气承认自己放屁的谎话精，在他们眼里，犯罪嫌疑人名单中只可能有我一个人。

花儿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避开我哀求的目光。她沉默的那一两分钟，对我来说就好比犯人在等待法官的判决。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其余人同样在焦急地等候最终结果。

终于，她开口对在场众人庄严宣告：“不是我……”

我的脸如同被壮汉重重地扇了个大耳帖子，接着被按在被滚烫的火炉上面炙烤。

那一刻，我坐实了放屁的罪责，当辩白顺理成章地变作了抵赖，我也真切地明白了“百口莫辩”这个词的含义。

自此以后，“屁神”的绰号不胫而走，犹如象征耻辱的烙印深深铭刻在我身上，我被迫背负起本不属于自己的骂名，直至毕业。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一夜之间获得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可以看见别人放的屁。你不要笑，我拿人格担保，我没有骗你，我现在所讲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

“恩，好的，我相信，你继续说下去吧。”

刚开始我极不适应，我每天都会看见不计其数的屁，课堂上此起彼伏的一团团烟雾无时无刻不在干扰我听课的专注度。然而这个能力就好像是魔鬼临时起意的一出恶作剧，任凭我绞尽脑汁依旧不得摆脱。

就这样，每天睁开双眼都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千奇百怪的屁，短促的、绵长的……我看见同学们一边谈笑风生，一面旁若无人地放屁。我看见监考老师走过我们身旁，冷不防将释放的尾气留在当场，随后扬长而去。我看见校领导在毕业典礼上致辞的过程中接二连三地放屁。假使一定要从这些屁中寻求什么共同点－－它们全部都是无声的。

虽然偶尔有嗅觉灵敏的人为此出言抱怨，但从未有肇事者主动承认。有些人甚至会主动出击来个恶人先告状，将罪名强加给无辜者。自然，由于鄙人“臭名远播”，故而一些远在天边的屁也依然会记在我头上。不过，更多时候，他们悄悄地让别人闻着自己的屁，同时也呼吸着他人的屁而不自知。在我眼中，他们每个人都有资格角逐最佳演员。

渐渐地，我习惯了“屁神”的绰号，同时也习惯了这种能力，我告诉自己，放屁属于正常的生物分解，大自然每时每刻乃至每分每秒都在进行着，是再常见不过的现象，没必要为此耗费心神。

再者，一个人正常情况下一天要放屁十至十五次，换算成一个班级四十几号人，试想一下吧，足以令一间教室乌烟瘴气，我若是不能做到眼中有心中无，岂不是要发疯？

到后来，论谁出言嘲讽我都能做到心如止水面不改色，碰上心情好的时候甚至还会主动在嘲笑我的人面前表现出欣然接受的模样。毕竟我也明白，自己不过才长了一张嘴，怎可能争辩得过他们？喜欢惹是生非的人见我不恼不怒，日子久了自己也觉得兴味索然了。

大概是心怀歉意，亦或是对我的“酬谢”，由于我不光担负了扰乱那节音乐课秩序的罪责，并且还“承包”了花儿整个初中时代的屁。出于这个缘故，她在学习方面对我可谓是照顾有加。我的成绩也因而一直名列前茅，最后顺利考入了向往已久的重点高中。

这也可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因祸得福了吧？

“就是这样……现在，想必你可以了解，我是签约现场的所有人当中，最有发言权的那一个。我看得千真万确，屁其实是我领导放的。”

花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眼含笑意地对那人说：“原来如此，是我自作多情了。你顶包原来是给你家领导看的。我算是走眼了，你比看上去可要机灵的多。”

那年轻人面带苦笑，歉然道：“我只是，万没想到，居然会有居心不良的人无事生非，把黑锅扣到不相干的人头上。”

“习惯了。在这个圈子里混时间长点你就会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情是你想躲也躲不开的，早晚的事儿。昨天可算是让这帮无耻的家伙逮住机会借题发挥。你不晓得那班记者，他们巴不得见到我闹笑话。还有一群终日游手好闲的无聊之辈――你肯定清楚我具体指的是哪些人，他们怕是从没看过我哪怕是一分钟的表演，只是喜欢跟在别人后头瞎起哄，打发打发时间。”

“……”

“你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啊，不没什么，那边好像有人……是我看花眼了吧……不好意思。”

“……好吧，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有件事我应该向你坦白，老实说……刚才我在你身后站了很久，是像看看大明星会不会也像正常人一样……放屁。”

“你啊……哎，说你什么好呢，我猜，你还是单身吧？”

“有，有过，两个……都分了。”

“为什么？啊，你别告诉我，先让我猜猜……该不会，也是跟困扰你的能力有关？”

“她们……都嫌我放屁声音太响……可有谁不放屁的，犯得着遮遮掩掩？活人难不成被屁憋死？我就是不乐意学她们一样成天戴着假面具过活。”

“哎……你啊……你就是不会装糊涂。”

４.

那天，我比往常提早近一个半小时搭乘地铁，原因很简单，受到重工业污染的影响，早间雾气格外浓重，周身十米开外就难以辨清人影。地面交通几乎陷入瘫痪，也因此，不受天气影响的地铁网络压力陡增，若不及早出门，怕是来不及赶到位于市中心的香巴拉大酒店――即华泽饮料有限公司与知名影星花儿的代言签约仪式现场。

有机会暂时脱离办公室内的勾心斗角虚情假意，更有幸作为工作人员亲历此等盛会，同时近距离一睹明星风采，我激动得接连两晚不能成眠。因为睡眠时间过短，导致我一路昏昏沉沉，身不由己地被熙熙攘攘的人潮挤入人民广场地下换乘站――也是各式臭气纠合一气的重灾区，绿的黄的青的紫的，一团团光怪陆离的气雾盘旋于周身。这下可好，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可我别无选择。

甫一进车厢，我迎面瞧见一位面容姣好装扮时尚的女子正在“作案”，这位美女干得极是隐蔽，神情无比自然，从始至终未曾发出半点动静。只见，一缕青烟徐徐升腾、扩散，伴随一股浓郁的、时隔多年仍记忆犹新的、类似于腐败变质的臭鸡蛋的气味，这种味道往往属于经常熬夜的那一类人，虽然她精湛的妆容将黑眼圈恰到好处地掩盖住了，但这瞒不了对屁有着多年研究经验的我的鼻子。

与之相邻的，一名挎着单肩包的高个头男青年很快被这令人不快的气味所扰，他抬手掩住口鼻之余不忘搜寻气味的源头。一番短暂的顾盼，青年犀利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对面的中年男子身上，他横眉冷对，以作无声之抗议。那中年男子瞅着手机喃喃自语，对于年轻人无缘无故的咄咄逼视全然不察。而“犯人”呢？她若无其事地摆弄自己手里的移动终端，多半正为自己的“逍遥法外”而自鸣得意哩！

对此司空见惯的我对没有因车厢内的拥挤闷热而贸然摘下口罩感到满意，口罩也回报似地替我遮掩住唇边浮起的一抹讥笑。

我默默离开是非之地，模仿周遭埋头于掌中五英寸小天地里的人们，低头，将手机摆在近前，把里头有的APP挨个开了一遍，按部就班地签到领金币、偷菜，漫无目的地浏览那些彼此雷同的娱乐新闻，无非是谁跟谁好上啦谁又跟谁闹掰啦，哪部热门IP将要拍成网剧啦哪个当红小生担纲主演啦，某某某选秀节目自曝身世啦导师热泪盈眶啦脱颖而出啦……端的是无聊透顶。以往惊世骇俗的标题如今业已是乏善可陈了无新意，我走马观花地扫过一条又一条，一条再下一条，拿起手机飞快地瞄两眼，放下。又拿起看了几眼，末了也闹不清自己看了点什么，也说不明白到底想要看些什么，人就稀里糊涂抵达了目的地。

地铁车厢门刚开启一条缝隙，外界的空气扑面而来，我侧过身子从车厢里抢了出去，一路小跑回到地面，尚未被污染的清新空气使人精神一振，我如遇大赦般扯下口罩，贪婪地大口呼吸起来。

不会有人理解我对地铁深切的厌恶，我当真受够这样的日子了！径直来到十字路口，我痴痴地注视来来往往的穿梭不休的车流，幻想有朝一日能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豪华轿车，坐在舒适的皮质座椅上，双手操控着方向盘，想去哪就去哪。当然有人会好心提醒，如此一来照样免不了要去闻前方排放的尾气――我宁可每天去闻这些含有一氧化碳二氧化硫的废气，即使从健康的角度看它更为有害。

一辆喊不出具体型号的豪华车放肆地甩着引擎的轰鸣，擦着面颊呼啸而过，像一头横行无忌的猛兽残暴地将我的白日幻梦撕扯得粉身碎骨，瞬息之间所卷起的滚滚热流裹挟着高亢的声波直刮得人耳膜生疼。熹微的阳晨光照耀下，车身仍就显得熠熠生辉，俨然是一支银色的利箭，恍惚之间我隐约从光可照人的车窗中目睹了自己麻木倦怠的面容，并从那匆匆一瞥中大略辨识出车尾上四个醒目的圆环标志。

顺着那车远去的尾迹遥望，香巴拉大酒店恢宏气派的大门拨开重重迷雾映入眼帘。

仰赖市场部几名同事间连日来的通力合作，华泽产品代言人签约仪式的会场被布置得隆重非常。这自然是我的顶头上司――领导Ａ的授意，这一个月里，他屡屡身先士卒参与会场的筹备工作，事无巨细地监督签约仪式的进程，表现出对此次签约空前的重视。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这关乎到他个人在华泽的前程以及同领导Ｋ之间长期以来的角逐，而发布会则是代言成功与否的第一步，胜败在此一举。

一个小时过去了，华泽公司代表、记者及其他工作人员陆续进场，与之相关的诸项事宜咸已就绪，万事俱备只欠花儿这阵东风。我忙里偷闲，用手机拍了很多现场照片发送到朋友圈，获得了许许多多意料之中的点赞，还有人千恩万谢地拜托我要明星签名，尤其是领导Ａ的留言令我倍受鼓舞，我迫不及待地等候主角驾临，那将是自己一生中最荣光的时刻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为使本次活动效益最大化，公司市场部想方设法联络了众多网络新媒体参加签约仪式以壮声威，同公司以往的宣传策略相对比，这无疑是破天荒的一次尝试。假使有人将这些网络媒体视作滥竽充数之辈，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他们承担的任务远高于传统媒体，签约仪式仅是个开头，其后另有以花儿为中心的一系列线上宣传活动，届时签约现场及后续活动将全程进行网络直播。

当时间超出预定三十分钟，花儿才在千呼万唤之下径自由幕后款款来到台前。

那一刻，台下所有镜头齐刷刷对准了她。“喀嚓喀嚓”，等候多时的快门音霎时间充斥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花儿带着公式化的微笑，一步步走向为她预留的位置――我的领导身旁。恰于此时，一记如裂帛般突兀的声音，在话筒这个最佳帮凶的协助下，以“万夫莫敌”之磅礴气势悍然吞没周遭一切声响，喧阗的现场陡然间鸦雀无声。台下各路媒体记者乍闻其声，一个个面面相觑，彼此用眼神探问对方这声音的源头以及象征的意义。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爆发力走向末路，那招摇不可一世的声音也不可避免地由急促转为悠扬长调。

关于此屁的源起，虽然我完全可以肯定是领导Ａ的手笔，然而至今仍存有诸多令人费解的疑点，其中最耐人寻味的一点莫过于领导“完美”的放屁时机。我曾就此做过多种假设，最值得推敲的一点是，与领导Ａ同为华泽市场部经理的领导Ｋ，在签约仪式前一日主动出面宴请签约仪式的双方人员。要知道，在此之前他一向就销路的拓展问题同我的直接上级――也就是领导Ａ大唱对台戏，我的上司主张依托网络媒体为华泽饮料造势并计划将今后几年的营销重心放在线上电商平台的拓展上，而Ｋ则坚称Ａ的路线是了无益处的尝试，坚持将手头拥有的资源集中在传统线下销售渠道的维护。就拿此次代言人的选择来说，领导Ａ最初曾设想过邀请时下最火的网络红人荷花姐姐作为华泽饮料的形象代言人，结果在领导Ｋ的强烈反对之下不得不做出妥协，几经周折，代言人的一纸合约这才归属花儿。

若干年后我才多少揣摩出一点领导Ｋ的意图。当然，恁时我是无缘成为座上之宾的。不过据我日后的经验多少可以推想，当日的筵席之上必是珍馐美馔络绎不绝，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际，相互恭维吹捧的场面话――久仰大名啦，如雷贯耳啦，自无需赘言。想来酒肉穿肠，最是考验消化系统，这屁少不得是要放一放的，其余人趁着吃喝的间隙点支烟熏一熏也就当场蒙混过去了。

怪就怪领导Ａ连日里应酬过于频繁以至于搞坏了胃肠功能，加上平时行事作风过于我行我素，举止言谈一贯不加收敛――这也难怪，有恃则无恐嘛，单位里谁不晓得他上头有人，只是无人点破罢了。独独要求他这一回克制住突如其来的生理反应未免太过强人所难，而倘若一定要将领导Ａ的屁归咎于领导Ｋ处心积虑的谋划未免太过天方夜谭，毕竟除了我，哪里还会有人对屁有过如此深入细致的研究？况且纵然是我，也定不会做到如此精准的预测。我想，哪怕是最坚定的阴谋论者最后也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将一切归结为巧合。

看得出，亲爱的领导Ａ已为签约的顺利进行倾其所有，他于席上强颜欢笑，镇定如常，实际上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可惜到底仍是没有经受住自然本能的考验，况且依据我自身的经验，这样的事本就是压迫越强反抗越激烈，因此这个屁放出来时分外刺耳也就不足为奇了。得此前车之鉴，后来坐上管理岗位的我尤为重视肠胃的保护，如此方才不至于贻笑大方，也保证了仕途顺遂。

如诸位所知，鄙人当时就坐在领导Ａ右手边的位置，亲眼见证了那团饱含氨气的屁自领导座位升腾而起的全过程。连他面颊上一抹不易觉察的轻微抽搐在下也尽收眼底。猛然间我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机会来临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这句话自脑际萦回不休，像放幻灯片一样反反复复闪现，犹如开水沸腾时鼓起的气泡，那个荷花姐姐什么的，光在网上直播睡觉就能日进斗金，凭什么我就不能靠一个屁平步青云？

于是我再不迟疑，身子探前，主动把嘴凑上话筒，装作万分抱歉的模样向在座的所有人说：“对不起，可能是昨晚吃坏肚子了。”

台下众人在心领神会的领导Ａ的带动下由近及远，挨着次序哈哈哈笑了起来，尴尬的气氛由于我的自我牺牲得以缓解，我从领导投来的眼神中读到了欣赏与赞许，同时也睹见了自己光辉的未来。签约仪式以及后续的活动介绍等一系列程序都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再无波澜。那时的我万不会料到，在看似融洽的氛围之下已然涌起了湍急的暗流。

有惊无险的签约仪式暂告一个段落，如释重负的我不由自主地掏出手机刷起朋友圈来，蓦然发现此前发的几条朋友圈消息居然收到了数十条留言――天呐！我半年加起来都收不到这么多留言！

同事Ａ留言：“哥们，你轰动全网了，你马上就要火了你知道吗？”

同事Ｂ留言：“了不起，了不起，太给咱们市场部挣脸了！”

几个毕业后多年未曾联系的老同学也发来问候：“当着大明星的面放屁，请问要怎么做才能如你这般优秀？”

这些不着边际又隐隐透着妒意的留言委实看得人一头雾水，直到母亲大人兴师问罪，我才得知自己数小时前的“英勇事迹”正在网上掀起一场波澜。是的，她一个退休在家的老太太成天微信不离手，这种一传千里的坏消息自然逃不过她老人家法眼。她火冒三丈地隔空冲我大发了一通雷霆，问说我大庭广众之下出那么大的洋相，脑子是不是被地铁门给夹了，都快把她老人家的脸给丢尽了。现在朋友圈里的老同事老街坊全在问网上竞相转载的视频里，那个人放屁的人是不是就是我。我心说谁要你一天到晚什么消息都在朋友圈里转发，现在好了，都怪在我头上。而我又能怎么办呢？只能好言安抚再三担保下不为例，费尽了唇舌总算蒙混过关。

作为当事人，居然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这本身已经够可笑了，更加让人瞠目的是，本不值一提的小插曲，一旦到了该死的网络媒体手里完全变了调。

就在某知名短视频网站的首页上，赫然于最醒目的位置挂出了花儿发布会现场的恶搞视频，一位多才多艺的剪辑达人在原视频内混入了油腔滑调的背景音乐，使得本该正儿八经的现场气氛变作群魔乱舞的狂欢盛宴，与之对应的则是点击率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蹿升，铺天盖地的弹幕淹没了视频本身。一石激起千层浪，以此为衍生品的恶搞表情包层出不穷，像是秋天破土而出的蝗虫呜呜泱泱成了灾。

而我呢？真是谢天谢地，至多是个在镜头前一晃而过的无名小卒，是小玩意，小把戏。短暂的关注热潮退却，除了我的老母亲，还有谁会再费神关心我的死活？将闲杂人等踢出风口浪尖之后，舆论的矛头肆无忌惮地指向了花儿，假如有人说捕风捉影是装备长枪短炮的媒体记者们之拿手好戏的话，那么以讹传讹未尝不是我们这些屏幕以敲击键盘为乐的看客无师自通的天赋。所有人一口咬定放屁者花儿是也。花儿，一只无辜的小鸟，于不知不觉间投入了一张不知何人设下的罗网，浮生半日，再回首她已成了品德不良的代称，道德标兵们口诛笔伐的众矢之的，网络暴力的牺牲品。这使我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巨大的负罪感，我像个愣头青似的在各个论坛澄清事实，然而无一不是撞得头破血流无功而返。

手机流量在持续刷新中告罄，这颗五味杂陈的心无可奈何地安定了下来。

举目巡睃，不知何往，我在大堂里徘徊踟蹰活像个无家可归的游魂，旁人瞧见自己时那异样的眼神叫我无所适从。极个别酒店工作人员居然按图索骥一般比照手机背着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些什么，使我不由地怀疑是否身处某家快捷酒店。

茫然无措间，我一步一步走向了宾馆门口。

以嗅觉灵敏著称的娱乐记者老早就将香巴拉宾馆外堵了个水泄不通，他们苦苦守候多时却不见花儿的踪迹，又为宾馆保安所阻无计可施，个个皆如被囚禁的猛兽，这里头有个别眼尖者认出我来，饥不择食的记者们呼呼啦啦一哄而上，此等阵势当真令人心悸不已，我慌不择路地闪身遁入大堂内一台正要上行的电梯。

事有凑巧，花儿的助理刚好也在这部电梯内，我险些同正死盯手机的她撞个满怀，瞧这大姑娘家魂不守舍的模样，有大活人闯到近前竟了无知觉。她连连向我道歉，并问我可曾见过花儿，从她口中获悉，花儿用过午饭之后便独自离开套房玩起了失踪。我据实回答说没有，脑子里却倏然有灵光乍现，但还比较模糊。

草草告辞了助理小姐，转身又在楼道中碰见一个怪人，此人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容色憔悴，只顾低头走路。他不时查看手机的模样神情与花儿的助理小姐颇有几分相似。他神经兮兮地一个人自言自语，一边冒冒失失地冲我的方向走过来，我不愿招惹麻烦，欲侧身让开一条道，那家伙见人也毫不生分，开口就问：“兄弟，知道哪里能抽烟？”

心烦意乱中我也无暇多做思量，只是随口敷衍了句：“天台大概可以吧。”这句无心之言倒是点醒了自己，兴许花儿就身在天台呢？我会对这个想法抱有相当程度的把握，或多或少是确信同病相怜者所拥有的那一点共鸣吧。于是一路向上而行，不一会儿便来到位于宾馆最顶层的特色露天观景台。

印象中，很久以前，我就再未涉足过这样的高台，也许是因为从我的潜意识里认为这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这儿太高太冷，叫人害怕会坠入惶恐不安的困境。

轻轻推开门，左右张望，四周景物朦朦胧胧看不真切，重污染所招致的雾霾尚未彻底消散，此刻竟然比早上更为严重。也由于天气反常，平台上空荡荡的显得格外冷清。无需费神找寻，一点明灭不定的火星顽皮地跃入视线，指引我发现了花儿，她正远远立在离我最远的斜对角，只见她半俯着身子斜倚在观景台边缘的栏杆边，右手夹着一根尚在燃烧的卷烟，烟丝散入雾气之中难辨彼此。虽然看不清面上表情，但是可以感觉出，她整个人正陷于深沉的思虑。起先我担心她会一时看不开做傻事，转念一想，绯闻轶事在娱乐圈中摸爬滚打的人眼里无异于家常便饭，兴许这一出本是他们蓄谋已久自我炒作的伎俩。不，不可能，哪里会有这么巧妙的安排？更何况领导Ａ没有理由破坏自己一手经营筹划的发布会。她会遭逢此劫，说来我也难辞其咎，若没有我自作聪明的举动，事情也不会闹到这般不可收拾的田地。但我总归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万一真有闪失该如何是好？

我小心翼翼地贴在天台入口处，用满是好奇的目光观察花儿――一位习惯在聚光灯前表演自己的明星，眼下却以毫无防备的状态呈现在我的面前。她一身休闲装扮，马尾辫，牛仔裤，白衬衫，反倒比礼服更能凸显其窈窕之身段，真是天生丽质惹人遐思，怎能不叫人多看几眼？

看着她双腿修长，雪白的脖颈，飘飘的长发，以及曲线的玲珑，我由此生出恶作剧般的念头来。要声明的一点是，这所谓想入非非的念头绝不涉及猥亵或侵犯，而是想亲眼见证她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坠落的全过程，道德的谴责悄无声息地在我的内心变得可有可无。若真是从这跳下去，明天各大门户网站的头条新闻会怎么写？多半会让社交媒体网络短时间崩溃瘫痪吧？可以想见，届时各路人马众说纷纭互不相让的情景，那场面想必热闹非凡，一段时间以后，短暂的狂欢过去，人们不再过问和提起，久而久之就会成为一桩偶然会被人提起的悬案吧。

想到这些，我就并不急着去唐突佳人，而是搁一边站着，等。

我悄悄在她身后伫候许久，中午的饭食经过消化，腹内兀自有一股浊气在酝酿，生成，搅动，激烈地搅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努力寻求出口，一种迫切想要释放自我的欲望呼之欲出，将我置于身不由己的境地――“噗”的一声，我放了个屁。花儿因此觉察到了我的存在，她转身，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很是自然地问我：“有事吗？”

花儿的落落大方着实让我发窘，我起先摇摇头，尔后又点点头。她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烟来，递送到我的面前，眼里带有挑逗的意味问道：“有兴趣来一根吗？”

我又讷讷地摇摇头，跟着发现，从近处细观，她的脸真的很白，但缺乏血色，皮肤也并非像在荧屏中所看到的那般无懈可击毫无瑕疵，单是眼角处便有几道浅浅的细纹，眼圈微微泛红，疑似哭过。

花儿收回烟，瞅了我两眼，随即道：“我认得你，昨天发布会上替人解围的就是你吧。你是来找我的？”

我受宠若惊似地连连点头，也不知该讲些什么：“那个，你的助理跟经纪人在到处找你。”

“别管他，让他着会儿急。”她优雅地将烟衔在嘴里，一手拢住火苗，一手揿下打火机点燃烟头，动作娴熟而连贯。她的从容不迫再一次使我相形见绌，待烟再度燃起，她缓缓问道：“你来天台有一会儿了吧？”

我惊讶于对方的敏锐直觉，不敢抵赖，只好老实承认。

花儿将头偏向一边，姿势里含着难以形容的娇媚，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你除了点头就只会摇头吗？”

我不置可否地摊开手，耸了耸肩。

她笑了，说真的，花儿的牙齿是我见过最洁白也最整齐的，真不明白一个经常与烟为伴的人怎会拥有如此白的一口牙：“你一直在偷偷看我，是不是？”

“恩，那个，可以这样说。” 我支支吾吾着答。“看我做什么？我很好看吗？”

我本打算如实对答：“好看是一方面吧，其实，我主要还想看看大美女会不会放屁。”

但这句话毕竟太过惊世骇俗，为避免被对方视作变态狂，我这样讲：“那个，你和电视里不大一样。”

“不一样？嗨，别提了，电视上那都是调过色加上滤镜美白以后的效果。”她恹恹地牵起嘴角，自嘲道。

我们不约而同地聊起同签约相关的话题，她满腹牢骚地谈起这场风波对自身名誉所造成的伤害，说自己遭人构陷名声一落千丈，现在沦为茶余饭后供人消遣的笑柄。说如今在网上，就连阿猫阿狗只需要在屏幕前点点鼠标敲敲键盘，便可以用毫无底线的言语对其发难。谈了很久，花儿慢慢向我吐露了一些心里话，言及对未来的忧虑，她的情绪突然跌落到谷底，嗓音凝噎断续，竟作声不得。我顺着花儿的话语回想现场当时的情景，妄图从中找寻行迹可疑的人员，然而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没有维持五分钟，因为我终究不是大侦探福尔摩斯，谈笑之间破解疑案对一个门外汉而言纯属无知者无畏的愚鲁行为。

难以置信，花儿竟会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如此推心置腹，我为自己刚才带有恶意的念头羞愧不已。从她身上，我嗅到了一袭久违的，似曾相识的气息。致使我恍惚间将她认作另一个人。只是相较之下花儿的鼻梁挺直透着英气，而初中同桌花儿的鼻子以秀气见长，更贴近东方的委婉气质。

我不了解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安慰一个人，在这方面我一向是缺乏经验的，只得佯装自信满满的模样开导她：“不要紧的，就算放着不管，时间一长人们就会不再想起。网友的忘性都是很大的。”

她没好气地将剩余的烟头掷在地上，双手盘在胸前，而后意犹未尽地用高跟鞋尖踩灭余烬，冲我丢来一句：‘你懂个屁。’”

顿时，我感到自己被这句言语冒犯了，这就好比一名数学家被无知的中学生嘲讽不会微积分。我沉寂许久的倾诉欲望瞬间被激发出来，鼓足勇气道：“我跟你说过关于我的故事吧。”

……

临近分别，花儿主动提出添加微信好友，我兴高采烈地摸出手机，才想起这玩意早已停电关机同搬砖无异，好在我尚能靠记忆报出自己的微信号，留下号码后我便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归途中整个人飘飘忽忽迷迷瞪瞪，跟喝醉了酒似的置身云端辨不清南北东西，又像做了场黄粱美梦，可梦醒时分，任我搜遍微信好友栏与信息栏都找不见来自花儿的好友申请，一直到很多年后，她的微信又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离奇地出现在了我的好友列表当中，也不知是哪路神仙变的戏法。她甚至还主动跟我聊天。我们又一同回忆起昔日的那场闹剧，只是时过境迁，再也寻不回当年“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了。

华泽公司原定的宣传活动在中断一天之后恢复进行，在花儿的经纪团队多方运作下，专门针对前日放屁事件召开了简短的新闻发布会。会上，花儿面对堆成小山的镜头向广大公众及媒体发表了简短的致歉声明，并请来了当事人――也就是我，一同出面澄清事件始末。发布会得到线上媒体的支持，于线上同步直播。花儿首先亲口“承认”自己放屁的“事实”，对其行为造成的不良影响表示深切的歉意，并对我的绅士作风表达了诚挚的感谢。

她面对媒体轮番轰炸式的提问时那副谦和的神情、知书达理的动作、含羞带怯的声调、游刃有余的架势浑然不似前日我在天台上所见到的，简直活脱脱变作另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我觉得花儿当天令人折服的现场表演胜过她以往饰演过的任何一个角色。这些视频影像你们大可在网上检索，一定比我枯直的叙述来得精彩。

我无法理解她背后的团队匪夷所思的应对措施，因为这近乎于自杀式的公关手段势必将影响花儿起一直以来努力经营的形象，更何况屁真的不是她所放，她又何必主动招揽恶名呢？

但从后来的事态发展以及所形成的广泛影响看，这一招的的确确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奇效。

她主动道歉的消息跟视频影像迅速通过网络渠道转载传播，强有力地击破了各类谣言，加上水军们后续尽职尽责的推波助澜，花儿不仅大受的褒扬，进而摇身一变，被吹捧为传递正能量的优秀典范。网民们被其放低姿态的勇气以及诚恳真挚的语气深深打动，大都一反前态，纷纷摒弃前嫌表示谅解，向前义正辞严的声讨、阴阳怪气的挖苦一夕之间咸皆转化成为自发性的集体声援。

整个事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大约两周）热度后，在层出不穷的新热点联合攻势下渐渐落下帷幕。出于对我的保护，领导Ａ特意给了我几天休假。我游走在大街上，所谓的“花儿效应”波及着大街小巷，所到之处，所见所闻没有一样不与花儿有关――巨幅海报、代言广告、电影预告片……看得人头晕目眩眼花缭乱。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上网，不愿再点开微博微信ＱＱ，甚至不敢打开手机，害怕手机屏幕发出的光，网络世界实在是玄之又玄，我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该相信什么不该相信什么，在那个世界里我就是个白内障患者，一切看来都好比雾里看花，我眼中的大声疾呼充其量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娱自乐。

不出半年光景，华泽饮料有限公司高层发生人事变动，领导Ｋ得到升迁，但作为下属员工的我们都心知肚明，Ｋ即将赴任的部门及职务历来是打发闲人的虚职，明为升实则降。

另据小道传闻称，领导Ｋ就是花儿事件的幕后黑手，他煞费苦心地雇佣水军，所做的这些无非是希望间接打压晋升路上潜在的竞争对手。未料到弄巧成拙，自个儿从拦路虎变为了垫脚石。我知道谣言未必可信，但若事实确实如此，也算自食其果了。

受到花儿重返一线明星行列人气飙升的利好影响，华泽公司旗下饮品的知名度以及销量也随之一路水涨船高，力主此番活动的决策人领导Ａ自然成为公司内部的最大赢家。而他也没有忘记我的功劳，在会上多次拿我作正面例子大加赞赏，将我视作重点栽培的对象。于是乎，我被破格提拔，荣升为市场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主管。

从此以后，也说不上是具体哪一天，没准是屁话说得多了，屁事做得多了，我惊诧地发现困扰自己多年的特殊能力消失了，而且再没有恢复过。我回想不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这个能力的。为此我没有感到太过高兴，但也谈不上遗憾。

也许，正应了那句老话“有舍才有得”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