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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桑(第三次流泪)

老桑(第三次流泪)

作者: 天逸2023 | 来源:发表于2025-07-05 16:28 被阅读0次

老田头第三次流泪,是在老婆子走的时候。

那天,大丫头回来给老婆子出殡,晚上是给老婆子做的道场。上午和尚和道士就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了,领头的和尚是小平,当年他带自己的道场队去大公道场时,正碰上镇上扫除迷信,连人带家伙都被拖到镇政府了。老田头给玉成打了个电话,说是本村的人,能想办法就帮忙把人放了,玉成接了电话后,到治丧办公室跟收家伙人打了招呼,罚了点钱就把人和家伙什都放了。这是桩小事,玉成去世的时候,之后的几次周年,还有家里一应的道场都是他来做的。每次来,老田头给他点上一根烟,他就会说起当年的这件事。那时小平还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现在也都已经五十多了,皱纹爬上了眼角、嘴角,也成了个小老头了。 

道场持续的时间很长,和尚道士下午念完经吃完晚饭,上台后就是一场大的道场。流程复杂,虽然是冬天,整个家里烟气蒸腾,瓦亮的灯照着,晚上的化斋的照例要到一点多。忙到后面十二点多了,红梅带小宝去睡觉了,大丫头和老田头两个人陪着和尚道人继续进行仪式,等他们道场结束。

老田头坐在靠门角落的小椅子上,守着热水瓶,随时准备给和尚们递上新的热水。门口小夕和玉华还没睡,跟姑爹、玉平几个人在聊天,每到一个小的段落,他们几个人,特别是小夕要负责把折好的包子拿去点,这点纸的任务要一直跟着道场往前,到一两点和尚们下台时才大致结束。江浙一带丧葬仪式比较隆重,而且在点纸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定要是故去人的嫡长子点,才能准确收到。如果没有长子,长女也可。这些年家里大大小小的白事,都是老田头和小夕坚持到最后,老田头在屋里关注和尚道士的流程,小夕在外面负责点纸。

他们互相提醒、互相映衬着完成,在这个事情上形成了一种默契。每个环节基本都熟悉,并且清楚地知道每一步该做什么。

这些年的道场做下来,到底有没有用?老田头经常在这样的时刻犯恍惚,你说有用吧,玉成和老婆子在那边过得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你说没用吧,到了每个固定的流程与时刻,他又想着要招呼他们,来认真完成这虔诚的道场。也可能对于有用还是没用的关注都是错的,这些仪式就是他们的一个念想,对于故去的亲人的惦念和牵挂的一个解决的方式,如果不去做,他们的思念该如何安放?他们未竟的惦念该到哪里找到一个落点?

老田头坐在椅子上,人老了跟以前不一样,就是轻易不想动弹。这次,有几个程序自己都忘记了,还是小夕过来搀扶他起来,他才想起来去做。他看着这些和尚道人,突然一阵子歇了神,一下子陷入了恍惚中,你说和尚道人们做了那么多道场,念了那么多的超度经,他们对生和死是怎么看的?会不会跟其他人不一样?前几天听说,村里有个老和尚死了,在去人家做道场回来的路上连人带车摔进了沟里,悄没声地就走了,第二天上午才被人发现。你说以前,每个人都是靠两只泥脚走路,边走边感受着脚底下的地面,边看看身边的事身边的人,看看花看看草。有个人躺到沟里了,咋能看不见?或者这老和尚回家,总也得有人跟他一起骑车才行。可是,现在,你看,哪有呢?小汽车呼啸着开过去,哪里会看到沟里有没有人?旁边的路沿有没有人?现在啊,钱是多了事是多了,可人的眼里就是没有人了。你说这老和尚给别人念了那么多年的超度经书,他去得会不会跟别人不一样?他也是要过奈何桥的么?他也是要把这些苦痛和家人努力忘记的么?如果经常给人念经超度,他到死的时候跟凡人没有二样,那这个经也未必就是真经!可是,如果这个经不是真经,那哪里又有真经可寻?是不是还是人呐,自己安慰自己的一个法子罢了。

在这些时候,他有时会在心里跟玉成,跟老婆子说说话,跟玉成说得比较多,没有固定的内容,想到什么说什么。他老田头活到这个岁数,基本是赚够了,可是玉成没有,玉成的命就那么短,工作才好一点,家里也才慢慢地越来越好。他突然地,就撒手走了。玉成刚走的那些年,他恨呐,恨他那么狠心,一家老小的交给他这个老头子。看着两个孙女,看着一家子的女人,除了红梅有主意有主心骨之外,其他人其他事都要他操心。从那个时候起,他老田头每天都是在操不完的心,每天脑子里都盘算这盘算那,不敢偷懒。他恨不得把一分地拆成七八分,恨不能把春夏秋冬的四季变成乘以几个的倍数,这样他就有足够的地种有足够的时间种地,种出可以应付一家老小的粮食和钱财来。

这些都是可以看见的辛劳,不管怎么样,勤快活泛就能挣着钱,就不会让一家人饿着冻着,甚至一家人还可以活得像样一点。这是他老田头的操持和责任,但是玉成那里是怎么样的?他看不到,也猜不到,谁能知道呢?

想到玉成,他的心里就像被剜了个很大的窟窿,从这个窟窿里漏着他的心气。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二十年,想到玉成的死,他都还是感觉自己被丢在一个漆黑的黑屋子里,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呼吸不起来的憋闷,那是五内俱焚的感觉,以前戏里唱的是不假的,肝肠寸断,心里的所有东西都断了,摊散一地,怎么都捡不起来。

有时候,他会跟玉成汇报,一家人过得挺好的,小夕去了广州在学校上班,成家了生了儿子;二小去了义乌,开了个培训班,也结婚了,两个丫头都生的是儿子,红梅去帮二小带孩子了。玉成还是当年刚走时的样子,这些年了,这个样子才变得有点模糊起来,老了,连记忆都有点靠不住了。

以往跟玉成说话的时候,玉成安静地听他讲话,就像他小时候一样,他虽然继承了他老田头的倔强的性格,但是在重要的事情上,还是尊重他这个老头子的。以往他跟玉成说话的时候,玉成都安静地看着他,听着他讲。可今天不知为什么,玉成的影子也没有以前那么清晰了,总是像有一层雾一样隔在两个人之间,当他想要说什么时候,影像就断断连连,他想说的话也经常断线,想不起来。

还是感觉心痛,老婆子跟着他一起生活了这么一辈子,他一直没有把老婆子看在眼里,总觉得她是个没什么见识没什么本事的一个老婆子,就知道成天烧香敬香,其他什么都不懂傻乎乎的女人。可是,当老婆子病了三年终于撒手人寰时,他才记起来很多他们一起生活的点滴,结婚的时候,生了玉成的时候,抱养了玉华的时候,玉成走之后,老两口坐在床上哭了整一天的时候。

老婆子瘫痪的三年,他事无巨细地照顾她,吃饭洗漱换衣没有一样不替她做好,三年了,老婆子身上的皮肤光光洁洁,除了在走之前的那几天起了一些碳化的黑斑,其他都光滑白净得很,比她没生病时养得都好。他尽心地伺候她,哪怕她到最后神经有点迷糊的时候,找他吵架,开始胡乱猜疑咒骂,他都没有还过一句口。年轻的时候,他是个脾气冲得能把人掘出三里地的汉子,在伺候病床上的老婆子时,他的脾气都消失了。

在这三年,他才缓缓觉出了自己跟老婆子之间的一种感情来,一种相依为命的情感,是的,就是这样的一种依赖和依恋的感情,他打心底里珍惜,并用力地想攥在手里,永远都不肯松开。

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老婆子还是走了,当老婆子的鼻息慢慢微弱,直到消失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又一次,像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彻骨的寒冷裹挟着他,侵袭着他的身心,他感觉自己身上很重,重得一点提不起来,像是在不停地往下掉,要掉去哪里,他也不知道。

现在,老婆子躺在水晶棺材里,可能是入殓的师傅给老婆子脸上涂了东西,或者是她走了一两天脸上有点浮肿,老婆子的脸上显出一种丰腴的红润来。寿衣很漂亮,镶着金丝的中式棉衣穿在老婆子的身上,显得与她活着时不一样的富态来,她躺在那里的画面是美的。棺椁里放了各式的东西,老田头都跟入殓的师傅核对与清点过,在这件事上他不能有一点马虎,这是他能为老婆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希望自己做的这点事能让她去了那边顺利一点,少受一点苦。

走了的已经走了,活着的人还得把他们的身后事安排妥当,把这些事含着泪做好,送他们最后一程。

玉成啊,现在老婆子也下去陪你了啊,你不会那么孤单了,老婆子知冷知热,会嘱咐你天冷加衣,你啊以前就是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现在好了,有她照应你,我也放心了。老婆子在你走了之后,经常在夜里梦到你,早上醒过来就跟我说,一边说一边流眼泪。她那双眼睛,从你走的那两年就哭坏了,冬天一经风就不停地流眼泪,现在好了,你们俩可以在地下好好地做个伴了。

老婆子这辈子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也没享过儿孙的福,本来小夕想把我们接过去广州过一段时间的,都已经说好了。可老婆子一下子就病了,一瘫就是三年,这不今年冬天就没熬得过去。玉成呐,你要待她好一点,我们以前待她都不够好,总是把她就当成个干活的老婆子。她这辈子吃的苦太多了,到了那边你要对她好一点,照顾着点她,也不知道到了那边她的腿脚是不是就全都好了,如果还瘫着,你就帮我继续照顾她啊!就当你这个做儿子的弥补你生前的孝心吧!

今天完成了道场,我就去躺一会,不管能不能睡得着,在天亮前眯一会儿。明天凌晨殡仪馆我可能去不了了,让小夕去,再把你接回来吧。老婆子,我怕我自己受不住啊,当年,看着玉成被推进了焚化炉,一个小车呼啦啦地把他推进去,火苗一下子从四面八方裹住他,噼噼啪啪烧起来,很快就烧成了匣子里的那一点点,我怕我受不住看不了这个画面,我在家里等你,小夕会带你回来的。

老婆子,早晚有一天我也要经过这样的过程去跟你团聚的,但是,迟走的人,总是更伤心的;老婆子,你比我有福气啊,你可以在我的亲手操持下离开,先走了这一步。

和尚们都站了起来,唱经的声音高起来,小平叫小夕和玉平玉华他们都进来,完成最后的一步仪式。时间应该已经过了一点钟,外面点纸的香桶被烧得红通通的,点纸的烟气逡巡盘旋着往上升上去。

每次不管外面有没有风,做道场时的烟从来没有被风吹散过,如果有月光,就会看到它们朝着天空,随着月亮升上去,升到半空,又再次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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