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光靠在床头,一边抽烟,一边翻着手里的《苔丝》。这书是他前几天从县城图书馆借来的,他也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看点闲书,有空写写文章。他知道他是上不了台面的人,不过也没关系。
他嗦了一口手上的白沙,烟圈从他嘴里冒出来,遇着空气继而扩张,乳白色的烟雾一阵一阵盘旋着。
突然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小光立即起身,把手里的烟灭了,又将书放回书架,准备去开门的档口又回头拉了拉床单,甚至还对着桌上的镜子照了照,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才赶紧大步过去开门。
“怎么这么久呢?你又抽烟了是不是,不是让你少抽一点嘛?”
敲门的是个女人。
小光递了个笑脸,接过她手里的饭盒,把她迎进屋里。
“下次保证不抽。”
“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爱听。”女人娇嗔了一句,随即捏了一把小光的脸。
“不会,以后都不抽了。”
小光关上房门,习惯性地打上保险栓,开灯,然后走到窗前把窗帘拉上,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热不热?你先坐一会儿,待会我们再吃饭。”
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小光把书桌拉到床边,又把电风扇拿出来,女人坐在床沿,电风扇对着她呼呼地摇着。小光贴着椅背,坐在女人对面,轻风慢摇,女人的发丝飞了起来。
“怎么一直在笑?”
女人对上小光的眼睛,笑着问了一句。
“你像是文艺片里的女主角。”
女人脸上的笑更深了,眉毛和眼睛弯成两道弯。她眨了眨眼睛,眼珠微微流转,小光觉得心里有点痒,也许女人眨巴眼睛的时候,眼睫毛掉进了他心里。
“我们吃饭吧,我今天还有点饿呢。”女人打破了平静。
小光点点头,打开女人带来的食盒。一份是工厂里的盒饭,还有一份是女人在小吃店买的,是小光喜欢的油泼面。
“这次的稿费估计还要个把星期才到,到时候一起给你。”小光将油泼面递给女人,示意她先尝尝。
“不急,反正你好养活,不是吃面就是吃馒头,费不了几个钱。”女人先夹了一筷子油泼面放到小光碗里,随即才开始尝尝味道。
她是地道的南方人,很少尝试北方面食,跟着小光一起,倒是尝过不少,虽然小光嘴里说着不如他们本地的,但她还是觉得比她们南方的汤面要好吃。劲道宽厚,像小光。
“也不是光把饭钱给你,反正都是我赚的,给你你就拿着好了。”
“好。”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饭,女人偶尔往小光碗里塞几块肉,有时候也塞一点她不爱吃的蔬菜,对于这些,小光都照单全收,垃圾桶在桌子底下被两人踢来踢去。
世界小得好像只剩他和她了,也许他们躲进了时间的漩涡里。
吃完饭,女人把工作服脱下,换上小光的T恤和短裤。小光忙着收拾饭桌上的垃圾,但眼睛还是不自然瞟到正在换装的女人身上。只要她在,他的眼睛自然就黏上了他,片刻都难脱离。
趁着女人穿着拖鞋去洗脚的时间,小光赶紧拎着垃圾袋下楼。
这是个老式居民楼,小光住在三楼,二楼住着一对夫妻,一楼是停放电瓶车的地方,至于四楼五楼的住户情况,他不是很清楚。总而言之,这个房子是个好地方,够安静,也不招摇。
阳光猛地刺人眼,垃圾桶就在前面几米地方,他赶紧加快速度。扔完垃圾往回走的路上,他抬头望了一眼三楼的位置,只看得见土黄色的窗帘。想着女人还在家里等着,他三步两步跑了起来。
屋外青天白日,屋内黑暗昏沉,他像是隐入了时光隧道。
“慢慢走就好了嘛,干嘛非要跑,身上出汗了吧?”女人看着他微微喘气的样子,赶紧递给他两片纸巾,又将风扇对准小光。
小光笑了笑把女人圈进怀里,风扇吹着他的后背,他的心头一片温热。
“胡子也该刮了,头发是不是也要去修一修啊?”女人伸手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头发,慢悠悠地说着。
“你好香啊。”小光歪着脑袋把下巴杵在女人肩膀上,鼻子在女人脖子上蹭来蹭去。
“嗯,别闹,去看看门锁了没有?”
“锁了。”
(二)
女人趴在小光身上,长发披散开来落在男人肩头,她的手指在男人脸上来回跳动。
“过段时间我就不能来你这了。”她好半天才说出这句话,时间像是放在嘴里咀嚼了很久才被重新吐露出来。
“他过几天就要从里面出来了,家里让我好好收拾收拾去接他,还是得好好过日子,毕竟离婚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几分钟之前还在空气里活跃跳动的暧昧情愫猛地就掉到了地上,快乐一下子退到地心之下。
她说完就沉默了,头抬起了一下又重重地低下。小光伸出手想从书架边上摸两根烟出来,但一晃神又把手缩回来了,缩回来的手落在女人的发丝上。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发,动作轻柔得像是一只掠过花丛的蝴蝶。
“等发了稿费,给你买件裙子怎么样?”小光的声音钝钝的盖在那一片寂静之上。
女人抬起头望着小光,她想从男人的眼睛里看到那种被别人称之为“爱情”的东西,可是,她只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有着朴素面容的赤裸裸的身体。
她坐起身子,穿上衣服,将那些原先散乱开来的发丝一根根顺到耳后。小光背靠着床头瞧着面前的人,女人轻柔缓慢的动作,一下一下地,像是抚在他的心上。他凑上前去,将脸紧紧地贴在女人的背上,两只手环到女人胸前,交叉搂紧。
“你以前说,要为我写一个故事。要不明天就开始写吧。”
“好。”
“你来这也有快一年了吧?”
“两百九十八天。”
女人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小光的脑袋,似乎有点恼他的快嘴快舌,戳了两下就改戳为揉,两只肉手在他头上轻轻地按着,一下轻一下重。
小光闭着眼睛享受着女人的动作,很久没有人为他按过额头了。他自小就有头疼的毛病,年少的时候总有母亲给他揉,母亲的手粗糙肥大,手上力气重,但当母亲捏着两根指头按在他太阳穴上时,泥土堆积起来的厚重粗砾感就蓦地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母亲对儿子的疼爱,一个中年女人对另一个即将成为男人的少年的爱怜。
“给你剪剪发尾,顺便再修一下胡子怎么样?”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女人的手抚上了小光的脸,顺着下颌线一路往上,又转而往下。连带着小光那几撮七歪八倒的胡子都被她顺的服服帖帖的。
还没等小光答应,她就起身去拿工具了。剪刀、毛巾、报纸、剃须刀、剃须膏,一一摆在桌子上。
“先剪头发。”
女人突然化身理发店的老板,小光被她安排坐在椅子上,脖子上围了一条干毛巾,报纸摊开,整齐地铺在地上。女人利落地道,剪刀在她手上快速挥动,碎发不断掉落在报纸上。
不多时,女人放下剪刀。把小光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抖抖上面的碎发,又拍拍他的肩膀,躲藏在衣服缝隙、脖颈褶皱里的碎发被一一清理出来。
“理的有些短,你好久不用理发了。”
“正好,我也想短一点。”
两人相视一笑,女人将包裹着碎发的报纸收起来放在一旁。
“胡子要怎么刮呢?”
“那你站着吧。”
小光像个三好学生,乖乖立正站着。女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热毛巾,敷在他的脸上,遮住了大半个脸。床很低,她站在床上,小光就在她的面前,两个人四只眼睛齐齐对着。
热面结束,开始抹剃须膏打泡沫,最后涂在脸上。小光的脸还带着热气,女人的手指化身鱼尾,在热气腾腾的脸上左右扫过,留下滑腻轻柔的触感。
女人专注地往小光的脸上涂抹着白色的剃须膏泡沫,小光安静地看着女人。他的眼睛扫过女人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再接着扫过女人细腻白皙的脖颈和小巧的耳垂。他轻轻地嗅着空气里的那点儿香味,他知道那是从眼前这个赤裸着身子的女人身上沁出来的。
昏黄的出租屋里,小光赤身站着,女人同样也赤裸着身子跟他相对,满室春光。男人和女人,眼神交汇间都是缱绻幽香。
剃须刀在小光的脸上轻巧地划过,扫过一些白色的泡沫,青色的胡须瞬间被断了生机。所有的泡沫都被处理干净,洗脸、洗头,一切结束之后,小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利落的短发衬得他整个人都整齐了不少,长眼睛、高鼻梁、薄嘴唇,乍看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他对着镜子抿嘴笑了一下,两个酒窝瞬间添了几分情义。
等到小光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女人不见了。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他跑到窗口,扯开窗帘,一大束白光瞬间就晃了他的眼。他眯着眼睛看着那个人影越走越远,远到他再也看不见。
“秀秀,秀秀…”
他从来没有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叫过她的名字,他不能。所以他总是在翻云覆雨之后,小声的、偷摸着在她耳边唤她秀秀,她撅着嘴巴慢慢地应着。
“秀秀”
“嗯…”
往日的片刻在他脑袋里走马观花的上映着,他本来就是个流浪之人,穿街走巷行走江湖,从来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可是自从在这个地方遇见秀秀,他的生命就开始有了新的感受,像是腐烂已久的污秽土地里长出了一朵洁白的小花。
他见过不少女人,可从来没有一个人抓得着他的心。秀秀没读过什么书,他也不嫌她,他总是抱着她给她读诗,讲一些故事,或者哪天读到有趣的内容讲给她听。女人窝在他怀里,静静地听着,偶尔提一些愚蠢的问题,他竟觉得可爱。他喜欢和她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两个人脱光衣服,电风扇慢慢摇着,有时候对着天花板发呆,有时候说几句不着调的话。日子就是在这样裸露的、无声的、寂静的、活泼的空档里远走高飞。
窗帘被风吹得纷飞,大片日光侵进房间。他瘫成一团软泥,靠着墙壁,被一团黑暗囚得彻底。
(三)
秀秀收到裙子的那天刚好下着大雨,她从传达室拿到了那件被包裹密封的红色裙子。绛红,连身,不浓丽但妖娆,比起嫁衣少了几分喜庆,但多了几分沉淀。她喜欢这裙子,所以转身去更衣室换了。后来她穿着裙子撑着黑伞走出厂房的时候,传达室的保安们都齐齐站到门口看着。
大雨倾盆,红裙璧人。她没有笑,也哭不出声,就这样撑着伞走遍了整个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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