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26日,我成功通过医院面试及种种硬件、软件考核,正儿八经成了一名临时工病人。
就职临时工病人期间,由医院提供住宿。八人间,我住在加床,44号床位。我妈对这个数字极为不满,“死死,太不吉利!”她扯一张卫生纸,把床头的数字严严实实盖住。
我妈是个迷信的人,买房的时候死活不选18层——“那是十八层地狱!” 无论如何我是成了病房里的一员。我工友的年龄和我的年龄比起来,我可以做她们孙女。年纪轻轻,充满活力,我油然而生出一种优越感。 她们不知我为何面试来这儿,整个病区最不像病人的病人就是我。在护士站领病号服的时候,护士姐姐问:“你家患者呢?” “嗯,是我。” “看不出来。”她给我的病号服又肥大又长,我把袖口和裤脚挽了又挽。
我不喜欢我的主管护士。她的半永久眉毛是新做的,又黑又浓,仿佛还湿湿的,后半段斜斜的挑起,并不适合她。她长了一张方腮,下巴收的毫不利落,嘴巴略凸。病房里,我们的床号就是名字。所有人都叫我44号。除了我的主治医生。我的主治医生姓孙,非常年轻,白白净净。就是他面试的我,后来的入职、签到都由他接待。他不像别人那样叫我44号,他总是直接叫我名字,人还没进来,大老远就听见他喊“李小花儿,干嘛呢!”我的腕带由他填写,主治医生一栏里眉飞色舞的写:孙去病。去病,忠人之事,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看着都喜庆。人也一脸福笃笃相,教人莫名亲近。骗子和小人长不出这样一张脸。
孙去病的主业是年轻人,副业是大夫。
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提前约好时间,我请了假,拖着大包小包行李背囊,找他办理入院。可他迟到。冬天,我坐在钻风的楼道,气呼呼可又不敢发作的给他打电话。第一个电话他说马上到。等了半小时,没有到。第二个电话他说在楼上,我索性去找,护士站小姐姐说:“孙大夫啊?他还没来。你等一会儿。” 于是知道电话里的说辞只是字面意思的说辞,一丝实际意义也无。不再打电话,一心一意坐在楼道等。一边等一边想,“有啥牛逼啊?不就是个大夫吗?”又“什么工作态度呢?一看就没前途。”大半晌,他才来。外卖小哥比他到的早,他从外卖小哥手里接过了汉堡和可乐。我站起来,拎着大包小包,一个飞奔,扑到这个高高的,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男生面前,他也太年轻了。我问:“你好请问你是孙大夫吗?”其实他不是我想象中的大夫的形象的。 “李小花儿是吧?”他倒是胸有成竹。后来他说,那天我好一个弹跳,像巨大一只的萨摩看到了主人,飞奔相向。“对对对。”一顿小鸡啄米。我本来是有一肚子气的,我最讨厌迟到的人。可是此刻孙去病没穿白大褂,他穿着大棉袄和运动鞋,头发竖着是竖着,但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脸庞和眼皮全都肿泡泡,我有一万个理由怀疑他才睡醒。他还十分反职业形象的喝可乐。“医生还喝可乐啊?”这是我第一次揶揄他。
可是今天周六,也许他昨晚才加过班,张罗了一台紧急手术,他的工作又那么劳心费力。一个年轻人,他有睡懒觉的资格,他这么斯文,这么年轻,他也困啊,他需要睡懒觉。只是恰好他是个医生。就像我高数考了59分,但现在我每天都和数字打交道一样。他说话这么温和,没有拿腔拿调,眼神里没有一点诧异,没有打量。他说完“你跟我来”,我因为等待良久而积攒的一点小脾气就连一丁点也没剩下了。不气了,轻而易举的原谅他了。我也是年轻人,年轻人最懂年轻人。噌的一下,我心软了。这是我强大的共情能力在作祟。手术前要做各种各样的检查。孙去病问:“最近吃什么药了吗?”“没有。”
“有没有什么病史?”“没有。”“有没有钢钉钢板假牙?牙齿有没有松动?”“没有。”“皮肤完好?有没有擦伤?”“没有。”“对什么过敏知道不?”“什么也不过敏。”我打断他,“我是一个没有任何病史、除了现在要治的病之外,非常健康的人。”“我知道我知道,我相信你非常健康。但是血还是得抽。你准备准备,明天安排你第一台手术。”孙去病笑的温和,目光慈祥的像我爸看正在接受表彰的我。晚上十点以后禁食禁水。我塞着耳机在楼道里溜达,看到外卖小哥拎着汉堡可乐,不一会儿,孙去病推开门出来取。心里忿忿,要我不吃不喝,你在这儿吃开封菜。扭头回了病房。
过了一会儿孙去病来找我,带了一台相机。“走,给你照相去。”“你汉堡吃完啦?”第二次揶揄。他给我拍局部“写真”,在一面蓝色底布的墙前,要我摆各种各样的造型。照相的时候他说:“跟你说个好玩儿的。”
我只肖说“好”,这个话题就可以继续下去。
“之前有一个男患者,陪床一直是个女孩儿,我们都以为人家是两口子呢,结果不是。她还照顾他那么久。”“哦……哪儿好玩儿?”我,百分百耿直。孙去病略作支吾,脑袋偏向一侧,说:“不是,那个男的动不了呀,一直躺在床上,什么都是这个女孩儿帮忙。”我听了一顿哈哈笑,“我说孙大夫,您是年轻人吗?这也没什么吧,要是我男朋友病了,我也服侍他。”孙去病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他觉着能一个人静悄悄坐在病床上读《孤独六讲》的小姑娘应该是支持他的观点的。意料之外,我猜下面的话他是把话锋往回转了转的,“他俩没结婚,这个女孩儿没法儿签字呀。做手术都要签字的,不签没法儿做。”一件一点儿也不好玩儿的事儿。他偏要在开口伊始讲“跟你说个好玩儿的”。但这也可能是他的心机。深谋远虑,运筹帷幄,步步为营,早占先机。因为下一句他问:“你有男朋友吗?”“没。”回答的时候他在观察我的患处。我的左脚整个的握在他手里,而他连手套也不戴。我想起来什么了呢那一瞬间?是为三寸金莲定做的富丽堂皇的金线莲鞋履?还是西门庆猫腰钻下桌,偷摸摸拧了潘金莲小脚丫丫的那一下?其实我都想到了。但我面不改色,开始打哈哈,“怎么,你要给我介绍对象吗?”后面跟一串笑。那串笑没什么力量,飘不远,在他面前就落下。纯是为了不让气氛太安静。二十一点三十分二十六秒的时候,孙去病再次来到病床前,“李小花儿,来跟我签个字。”楼道里紫色格子病号服的身影乖乖跟在白大褂的高大身影后面,一本正经的经过护士站,护士们连头也不抬。我们闪身一齐进了办公室。白色的门打开,又合上。我要是女演员,那这个时候我们应该一起看剧本。可是我是女病人。我闻到了炸鸡的香味。拼命吸鼻子。如果是作戏,这会儿要有配音,鼻头耸动的两下,要发出细微的震动空气的嗖嗖声。“医生还吃炸鸡啊?”第三次揶揄。这次没成功,一袋炸鸡降落在手心。“吃吧,给你也叫了。九点半,还能吃。”孙去病说。看起来并没有字要签。炸鸡吃着很香,我一点儿也没臊得慌。大喇喇的坐在他的椅子上,眼前这个人,他利用职务之便把我“骗”来,又用食物讨好我,他可能喜欢我。女孩子最会分辨这种磁场了,才不是自作多情。否则他怎么不给隔壁床吃炸鸡?不给护士站小姐姐吃炸鸡?他就是喜欢我。他人那么温和,对隔壁床老太太都谦逊有礼,他人真好。后来我们争执过谁先动心的问题。孙去病一脸后悔,“我太单纯了!我这么优秀的黄金单身汉,又帅,又聪明,又会赚钱,怎么轻而易举就被你骗到手了呢!”“呸呸呸——不要脸!”我扑上去挠他的脸。明明就是他这个坏人下了套只等我钻。现在我不得不提第一次看诊的经历。那时我没有选择立刻手术,而是挣扎着去北京出了一回差。回来之前给他打了电话,预约住院时间。哪知道电话刚拨通,我才“喂”了一声,那边就脱口而出:“李小花儿是吧?”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偷摸摸保存了我的手机号码,还是他仅凭着我们没有太多对话的一次看诊经历和相隔不近的听筒里的一声“喂”就听出了我的声音?这些都不重要,不去细究。无论哪种情况,都够令一个虚荣的女孩子愉悦一阵了。它证明茫茫人海里,你是区别于芸芸众生、最特别的那一个。当然我也唯恐这是我一个日常戏精给自己加多了戏。于是我进行了简单但正确的逻辑推理:一个医生,偷摸摸保存患者的手机号码,这是正常工作内容吗?反问自己,我的日常是接待客户,但我会保存每一个客户的联系方式吗?不会。除非他特别,除非他重要。不知不觉,我就成为一个重要的人。他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一系列证据表明他爱我更早,我对此表示满意。但这个时候我还没有喜欢他。第二天一大早,我刚洗完脸,护士姐姐来引导我去手术室。“家属呢?你一个人?”
匆忙摸出手机给妈妈打电话。我妈问:“怎么这么早?我们还在路上呢!”究竟是我不是亲生的,还是我父母实在不靠谱? 总之我在护士充满同情的眼神里,按照她“只穿病号服噢别的啥都不穿也不带”的叮嘱收拾了自己一番,颠颠跟在护士身后,来到手术室。“来坐这边。”右手腕插进一支留置针,透明液体一点一滴输进静脉。“这、这是麻醉不?”一个患病以前百分百健康,小感冒靠扛,大发烧吞两片儿药就没毛病的铁人李小花儿,实实在在怀疑我坐在椅子上就会被麻晕。
“不是。”小姐姐的日常就是站在风口浪尖,见惯了我这样的医学白痴。“这是止疼的,待会儿往脊柱上推麻醉的时候不疼。”冷冷清清的声音,不属于任何一个吟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没有这样的声音。
“啥!!不是说半麻!!”凄凄惨惨戚戚。不好意思,李小花儿实在有点心慌。脊柱里推药,是不是听着都瘆得慌?刮骨疗毒。自己给自己签了手术风险提示书。躺上手术台。身下是和影视剧里一模一样的绿布,眼前却没有无影灯,也没有脑袋探过来的戴绿帽子的医生。(哗——!医生竟然是绿帽子!)手术台真窄,两条胳膊随时随地要掉下去。于是抱怨:“这床怎么这么窄?我都要掉下去了!”
小姐姐安顿好我的胳膊,“你还嫌窄,一米九两百多斤的男的,要做手术也得往这床上躺。”
皮的是孙去病。脑袋探过来,绿色的,“我倒是想给你换个一米八的,盘腿坐床上给你做手术。”
“那也不用,我觉着一米五的就行。”论皮,我输过?你孙去病别说你是博士这回事儿。迷迷糊糊失去了意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吉人自有天相。默默念叨。麻醉也太麻了,一下把我撂翻。是那种蹲厕所蹲了三百个日夜的麻,让人怀疑身体的那一部分是否存在。偶尔清醒的时候,我在绿色的盖布下探手拧自己大腿。软绵绵,噢——还在。心里踏实了。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并没多久。我的脑袋里没有无影灯的印象,关于整台手术最深刻的印象,除了自己偷偷掐大腿,就剩下孙去病啪啪啪在我耳朵边拼命拍手聒噪和轻拍我的脸手动强制唤醒了。
不,我仔细想了想,也不全是这些。我还记得迷迷糊糊我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我妈第一个扑过来,俯脸看向我。我眯缝着眼睛,麻药还在发挥余热。妈妈问孙去病:“人还没醒来吗?”孙去病再次伸手拍我的脸,简单粗暴,“快,别睡了。”努力睁开眼睛,看到我妈偷偷抹眼睛。她一定是哭了。奇怪,麻醉,你说麻醉怎么不会麻醉人的情感呢?看到我妈抹眼睛,我也情不自禁的涌出了几滴泪,慌忙把脸往被子里埋。如果麻醉可以使人情感麻痹就好了,没有那么多痴男怨女,每个人的脸上喜气洋洋,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孙去病又拍我的脸。这次换了说辞,我爸妈在,他的同事们也在,他拍着拍着,说:“乖,不睡了,啊?”
这个大夫倒是惯会撩妹。一边嗤笑,一边美滋儿滋儿的缓慢点头。哪个女孩子不受用呢?这好比饱受病痛折磨将死之人苦苦期盼的安乐死。一支下去,极乐无边。
手术痛吗?老实说,手术的过程是不痛的,甚至术后的白天都不痛。我的枕头被拿掉,只可以平躺。左臂缠了袖带,有一下没一下的鼓起来,挤压,又释放。血氧仪夹上手指。血管里埋着钢针,钢针把液体和血液混合,汩汩的,流遍全身。鼻孔里插着氧气。原来吸氧是这样的感觉啊,两股细细的但有力量的风,不断冲击你的鼻腔。不管你要不要,不管你要多少,它就是不管不顾的喷、喷、喷。不要吃东西,连水也不要喝一口。我的腿还是像没有,他们好像从来没在我身上出现过。断断续续睡了很久。能量是守恒的,一个人一天就能睡那么多。白天一直昏睡,于是夜里睡不着。麻药彻底散了劲儿,止疼药效力终止,只剩下一个不会停止工作的血氧仪、血压计、呼呼喷气的氧气瓶和一个疼到翻来覆去的我。白天缺失的有关疼痛的体会,此刻一点一点找补回来。夜太静了,我妈都睡了。病房里还有人打呼噜。夹在指尖的血氧仪一点一点啃噬知觉,指尖变成扁扁一片,说不上痛,说不上不痛,陈年旧疾,欲说还休,默默啃噬。 别扭的不止这一个地方,剥离开麻醉,我清楚的感知到什么物体鼓鼓胀胀的存在在身体里,发烫,一根铁钎。它不属于我,却强势进入。就着手机屏幕的光亮去看,去探。一根细细的塑料管,一头连接着透明的袋子,悬于床侧。导尿管是了。说不上是因为伤口太痛,还是导尿管太伤自尊——我原本以为术后我都可以一只脚跳着走的,哪知道现在不仅吸着氧,还插着导尿管。想起来刚回来的时候护士把氧气往我鼻子里塞,那个时候我还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这也太夸张了吧!我觉得我不用吸氧。”护士强硬拒绝,以我无法反驳的方式,她说:“必须吸,钱都交了。”好,我吸,我吸。每一口都是钱,人民币原来是这个味道。
人一旦卸下心理建设开始哭,这眼泪一时半会儿是止不住的。可我不能哭,有素质的病人从不在大半夜吵醒病友和陪床的亲属。呜呜咽咽,偷偷抹泪,轻声叹气,捶打自己。我偷偷卸下血氧仪,放松片刻,它夹的我手指太痛了。一定要形容,那是一不小心被门挤到、被榔头砸到的沉闷的、缓慢释放的痛觉。可是很快,门外传来护士姐姐轻巧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影旋即出现在面前。靠近,一番检查,“44床,就说血氧怎么一下子变成零,还以为你涂了指甲油。”我连连解释“不小心蹭掉的。”我骗了她,感觉自己像个渣男。
这个夜里,在护士站的监测仪上,我,44号床,李小花儿,数据意义上的死了一次。
白天持续不断的输液,汩汩流进血液里的是不痛,是不用吃饭,是命。孙去病笑眯眯的来查房,身边还跟着小护士。小护士忙不迭的翻记录本,报一串又一串的数字。孙去病一点儿不严谨,在小护士说完“但是她一晚上血压都很低很低,只有三四十”的时候,他背着手十分轻松,仍旧笑眯眯,说:“没事儿,小花儿术中血压也不高。”护士小姐姐只叫我44床的,做人还是孙去病比较会做人。
我想贫几句,斜眼看到床边的尿袋。这一根塑料管,它不受我大脑的指挥,不经过我的同意,肆无忌惮明晃晃的把一个人做起来最私密的事情大白于天下。我觉得流走的不是尿液,是自尊,不是黄色,它是蓝色。蓝色的自尊。我贫不起来了。你们快走吧,什么都看不到最好。
只是后来孙去病说,“那不是自尊,那只是医疗手段。”你看看,理科生就是这么铜墙铁壁、逻辑严密。他才不管你肚子里盘桓曲折的那么多弯弯绕,“不都是为了把你治好吗?”他问:“感觉怎么样?”抬起右手,敲了敲我脚上的石膏板。夜晚过去就过去了,痛苦不提了。我说:“挺好。早上还吃了豆腐脑。”要不是隔壁床老太太,这出坚强的戏码不会穿帮。老太太吃吃吃笑,跟孙去病说:“疼的一晚上没睡。”扬起脑袋,下巴颌儿指我一下。白素贞饮了雄黄酒,无处遁形。好就好在我们头一回见我就是他的病人。病人可以怕痛,可以软弱,可以哭。病人不用精致。病人不用把颜面看的太重。你的大腿你的胸你的腰肢你的子宫你的一切,只是器官,仅此而已。我正式变成了影视剧里的那种病人,每天二十四小时不离床。主业生病,副业是做个人。可以跑可以跳的时候我说,做个人有什么难呢?我不是生下来就是个人吗?我不想做个人。做人太痛苦了,我只是没有选择。
好了现在躺在病床上了。我可以逃避一切家务、工作、社交、应酬,不必思前想后,左瞻右顾,我只用用心吃,用心养伤,用心长肉。心安理得的挑剔递倒嘴边来的热水太烫,指挥妈妈一定要给苹果削皮。多吃一口饭多喝两口汤会被夸,生命回到最初的模样,它才不管我是不是二十四岁,谈过几次恋爱。
但我想了很多。我暂时失去一条腿的掌控权,我想起来史铁生,想起来霍金,想起来所有在轮椅上度过一生的人。小学的时候有一篇课文,《秋天的回忆》,就是史铁生写的。他坐着轮椅,被妈妈推去北海公园看菊花。他看着小孩子在眼前又跑又跳,羡慕,悲愤。生命就是这样不公允,明明大家都是什么都没有做的受精卵,后来却有人有钱,有人贫穷,有人健康,有人病痛缠身。他恨恨的捶打自己的双腿,我记得课文里的话,史铁生喊道:“我可活什么劲儿!”老师让声情并茂的朗读来着,我读的像个三流演员。班里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没控制住,噗嗤笑出声来,我狠狠翻他一个白眼。但确实是无从体会的。现在我也是这样的人了。没有尽头的养病生活是烦闷无味的,每天的日常是想法设法调整舒服的姿势或躺或坐。没有胃口也要吃。接受十几个小时的点滴,血液都被注射的很凉很凉。伤口夜以继日的痛,我简直怀疑病人的职业特点就是痛。整个病房里嘘声叹气,无一例外,病恹恹的脸和陈旧的肉体。这种痛不像切菜切到手,也不像新鞋把脚磨成血呼啦。这个痛法太绵长了,深入骨髓,从细微末节的每一根神经传导过来,一齐递送给大脑。看着看着书,痛;玩着玩着手机,痛;吃着吃着饭,痛……不可转移,无法消减,摧毁注意力,满脑子只被痛、痛、痛盘桓。原来生病不是只要躺在床上吃好吃的就好啊。这种有人服侍的“便利”需要你拿更多去换。比如自由,比如向上,比如对万物的乐趣。做病人是了无生趣的,时时刻刻被疼痛搅散的注意力,触目可及的悲哀面孔,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飓风过境前的压抑。飓风一直过境。太难了。当你是一个健康的人的时候,千万不要肆意抨击、嘲笑有缺陷的人了,他所承受的,你想象不到。一个做出成绩的病人更难。就像霍金,就像史铁生,他们究竟是怎么把自己从疼痛里拔出来,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情的?和健全的人比起来,他们的难度是十万五千倍。于是我承认自己的庸常。丢下书本,在术后第三天的傍晚,捧脸大哭。要什么面子,先让我哭一回。哭声回荡在整个病房,病友侧目。实在太痛了。我妈从我的伤口前经过一经过,伤口周围的神经都能感受出空气的震动,进而传递来一阵抖着痛的痛觉。埋在身体里的一根线,隐隐作痛,此刻在往外抽离,指尖钉进一根竹签。我妈去找护士。护士看了一眼,我哭的声嘶力竭蓬头垢面不管不顾。她急匆匆的走,我妈跟在身后。孙去病过来。我照样哭的没皮没脸心安理得,我是病人,每一刀都是你剌的,我现在这么痛,都怪你,你还赚我的钱。甚至哭的更凶,几分被娇纵的意味。就像小时候,妈妈一定要给我剪头发,我不愿意,站在客厅哭的声嘶力竭,快要接受的时候爸爸回来了,看到他,我变本加厉,声音拔高,凄厉无比,哀嚎失声,哭的快要背过气去。我妈看穿一切的推搡我,“啥毛病!撒什么娇!”爸爸也改变不了我被减去长发的命运。就像此刻的孙大夫一样无能为力,他只能开止疼药给我。一粒白色的厚墩墩的圆片,落在我的手心。缓下来以后我妈说,“太丢人了你,你知道护士给孙大夫说啥吗?说,你快去看看,44床疯了。”哼,疯了就疯了——她又没有经历过。后来我要去拍片。我妈一个人折腾不动,没有把握把我安全平稳的从病床“请”上轮椅,就像请一尊大佛。我虚气的哎呦哎呦直叫唤,疼是真疼,怕也是真怕——我妈一下没抱住,给我扔了咋办?找孙去病帮忙。他那么高,侧抱着我,像抱一个新娘。“别怕,啊。”他说,“你抱好我脖子”。指挥我妈扶好轮椅,完成从病床到轮椅的转移。怪羞人的。我妈咕碌碌推着轮椅,说:“孙大夫人真不错。”紧接着补充,“长的也精神。”我真实的在心里翻了白眼。孙去病这个人满是套路。比如他要加我微信,他不说哎我们加个微信,他一定要找一个合理借口。出院前他开了几种消炎药给我,叮嘱我回家按时吃。我记不下名字,他不开处方,不往纸上写,他掏出手机,“我发你微信上。”不容置疑的态度。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微信头像。过气脸萌,蓝底卡通头像,白大褂,脖子上戴听诊器。和他倒是像的。特别发型,齐刷刷往上竖着。陌生人如果照着这个头像比对,能找到他。
再后来复查,已经一月有余。不再痛,坐在门诊的凳子上,可以谈笑风生吹牛侃大山,像他第一次见到的我那样。
我们医患关系太好了。在门外等的焦急的时候,孙去病出来叫号。我揪着他袖子问啥时候到我,目光充满渴求。他看了一眼手里的表,说:“李小花儿你要乖乖的噢,马上就到你了。”终于到我,我爸推着轮椅,刚一进门儿我就拱手,笑眯眯喜笑颜开,“哎呀孙大夫新年快乐!”拜一拜。引来上一个还没离开的病患侧目,“这小女孩儿可真会说话。”嗯呐!羡慕吗?不会为此脸红,是客户经理的基本素养。不送红包,说点好听的也好呀!送我出门的时候他摆手,说:“新年快乐。”
好的。新年快乐。
瘫痪在家,我过上了很长一段时间猪一样的生活。吃,喝,拉,撒,睡,再加上看书写字看电视玩手机。然后没了。孙去病时不时发来微信问候恢复状况,我妈感叹这医生真负责。养病的时间回头看,就觉得比想象中短。一天一天,一周一周,一月一月,彻彻底底圈在家里三个半月,不也轻而易举挨过来了吗?结束的时候甚至令人恋恋不舍。只是不要再病着了。穿着笨重的行走靴就去看了电影,一路上回头率百分百,行人纷纷侧目。他们一定在想,好好的小姑娘,怎么就残疾了呢?所以出门我一定戴着口罩,围巾包的严严实实。领悟出对待残疾人的正确方式:平等对待,不要怜悯,不要同情,不要刻意照顾。这个城市什么都好。城墙好,书院门好,碑林好,德福巷好,油泼面好,肉夹馍好,凉皮好。就一点不好,天气太稀奇。深入隆冬,穿着长长的羽绒服,走在阳光普照的人行道上,脑门竟然渗出一圈汗,背上也是。一种来自春天的燥热,我猜更年期可能也是这样。让人烦躁。坚持如此逛了一圈商场,又去看了电影。太热了,那么多人脱掉外套,只剩下毛衣。可我不能脱,坐在黑洞洞的影院里,没人能透过我的羽绒服看出我里面其实穿着睡衣。狼狈无比。偷偷回复孙去病“今天恢复的如何”的消息,我一个字一个字敲:我来看电影啦。“哪里?一个人?怎么回去?”“一个人,走回去。锻炼。”“我去接你。你走不了那么多。”天咧!让不让他来接?我开始喝一瓶酸奶,喝一口,接,再喝一口,不接。最后一口是接。好的,接。人类是群居动物,是怕冷又怕热的动物。冬天主动向小太阳靠近,夏天满床翻滚找没被身体捂热的那一块凉席,主动迁徙。从一开始我就没排斥过孙去病,何况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人那么谦谦有礼,风度翩翩,温度适宜,宜居如昆明。但是直男的本领就是打破幻想。那天他来接我,打开后备箱的时候说:“你等等,带了个东西给你。”心神荡漾。啥呢?电视里演男主打开后备箱,里面往往是有一车玫瑰花的。玫瑰花其实不能打动我,但我也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会是吗?脸烫,心跳。哪知道最后是一副拐杖。我笑的豪迈,仰天大笑那种。拥有这样笑声的姑娘,一定不会在等孙去病来的时候坐立不安,想怎么办,我就要结婚了,小孩叫什么名儿,我还没想好这种事。
但我偏偏想了,想的面红耳赤。不得了。
孙去病招呼我上车,他先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看我坐好,关上车门,再从车前绕回驾驶座。我的眼睛跟随着他从车前一晃而过的身影,这个人怎么把这么矫情的事情做的这么理所当然、坦坦荡荡,一点儿不让人别扭?但我才不夸他。拿他打镲:“嘿——您瞧我们这医患关系!”相声演员李小花儿,给您,拜年了!一个主动,一个不拒绝,成年男女最妥帖的相处方式。父母一样的心里有,嘴上无。李小花儿偏不,彻底恢复健康以后发去消息,“喂,兄弟,给一句话,这对象到底是处还是不处?”“处。”“处处处。”“唉唉唉,这话怎么让你抢先了呢。”
他送我的第一个礼物是拐杖,第二个是腕带,上面写患者姓名:李小花,主治医生:孙去病。并排,冥冥之中。“特意从回收筐拣回来的。”他说。我嘴上揶揄“可真会省钱”,心里想他这样心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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