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过后,褐色树枝上的嫩绿又沉着了一些,屋顶上亮晶晶地闪着春雨淋过的光泽,逼仄的城市里骚动与喧闹正在悄悄堆积,一切又将再度年轻,充满生机。而我也难免在春天的新芽与声响里,回到我自己的青春,那个逐渐模糊又时常想起的青春:一个60年代从上海内迁山区的工厂。工厂坐落在那片随四季更替而变换色彩的平坝子上,坝子象一汪湖水流泻于两旁青山之间,凸起的“小岛”上点缀着工厂的办公区、车间、宿舍,还有绿荫覆盖的两个自然村落。
那两年的天空对我来说却是灰色的,刚步入社会,不知路在何处,偏偏还带着学生时代的自命不凡,我是个寻找与迟疑、自卑又自傲的矛盾统一体。厂里的年轻人开始往更南面走了,有人回来探望或办理离职手续,我们就像革命牢友一样围着他打听外面世界的消息,然后在徬徨中掂量自己的磋砣岁月。可是,这些年过去了,时间吹散了笼罩在青春身上的苦闷的迷雾,留下的竟是诗一样的记忆。
那些细节清晰得如同昨天:下班时尖啸亢奋的汽笛;总是打开得很慢的顶部装饰着五角星光芒的工厂铁门;涌出大门又像雨水隐入垄间一样迅即散去的工人;单身楼的梯子上响起的纷沓跌撞的脚步,一晃而过的几张年轻的脸,伴随着鬼哭狼嚎般发泄的歌唱;还有在青山脚下的涟江河里游泳钓鱼,在高高的灌堤上俯瞰充满生机的田坝,心中突然涌起的对未来不可抑制的功名心!"我必须撑出我的船去!。。。河岸的阴滩上黄叶飘落,我凝望着的是何等的空虚。"
生活如同一桢桢的影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只是个影子,可痛苦会让你体会到自己的存在。书信往来的日子终止于那时,那也是初恋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我当时正从夏日白亮的正午走进恍如一片黑暗的扳金车间。人在受伤时,才真正懂得大自然是如此的善意慷慨,体会到藏在它背后的某种平静与永恒的慰藉,它的一枝一叶都仿佛赋予了平时不曾知晓的含义,坝子上微风一起就会簌簌作响的稻浪、一头慢悠悠地回村子的牛、林间空地上一滩无人关注的雨水、红色厂房上的翡翠蓝天……都在向我柔声细语。那年七月的冰雹砸碎了单身寝室的玻璃窗,我已无心顾及,任由满天繁星从破碎的窗户一角朝我露出清冷神秘的微笑。我想着那些月夜里的誓言正慢慢消逝在无边的黑暗中,想着所有那些生命中注定的离开,是不是真的可以化成小王子的铃铛在星空里失而复得。这离别的意义,此时此地的我体会到的痛苦或者欣慰,到底是如同浩瀚宇宙里的某粒冰冷的星尘一样,终究只是一个总有一天会消亡的物呢?还是说,那种深藏于心,隐约而不可捉摸的生命的信心,那种让我怦然心动的造物的美会永恒地存在,它暂时跌落在歧路百出的僻陋的人世,不光在财富,功名,爱情的追求里,甚至在一小段卑微生命的延续中,也闪烁着星空的永恒的光芒?
无人回应我,只有雨后的蛙鸣,墙角的蛐蛐在星空的指挥下向我热烈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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