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泽盘腿坐着潭水旁的石头上,有些犹豫地,望着磅礴的瀑布,和熟悉的石壁山林。
“白桑,其实我特别羡慕你。”
白桑在旁侧的大石头上,懒洋洋盘作一团,静静听。
“虽然师傅从不曾说破,但我自知资质愚钝,今生修道恐难有成就,若……”
福泽越说声音越小,偷偷瞧了眼隔壁石块上闭着眼休息的白桑,“白桑你在听吗?”
看白桑没用动静,福泽收回眼神,瞅着瀑布飞流直下,落入潭水中激起的白色浪花,继续道,“若我和白桑一样,也是妖就好了,长长久久地活着。”
一道彩虹,架在瀑布旁,若隐若现。一阵风拂过,瀑布的水珠刮到脸上,凉凉的。
“如果,我可以同你一道,下山,逛集市,云游,没有生老病死离别,就那样一直一道,就好了。”福泽抿住嘴唇,肩膀随着长长的呼气沉了下来,“不过我不知何时才能下山,况且白桑你也不喜热闹。”
“睡着了吗,白桑?”
依然没有动静。
“不知为何,看不见你的时候,会觉得很难受,胸口很堵。看见你的时候,会渴望与你触碰,那感觉,只有冷水可以浇灭——”
许久,福泽低声说道,“我大概是病了,一种说不出口的病。”
福泽又瞧了眼一旁的白桑,并没有任何反应,想到此时只有自己如百爪挠心,心中便是说不出的苦楚。
福泽随手捡起小石子,平抛出去,石子在潭水上跳跃了三下,然后扑通沉到水底。
福泽盯着水面渐渐散开的涟漪,发了会儿呆,瞧着一旁的白桑没有动静,福泽悄声脱去衣袍靴袜,将整个人浸进了潭水。
冰凉的潭水没过了口鼻,与他直接触碰的话,也是这般凉吗?
福泽仰面飘在潭水上,心中的燥热渐渐消去,脑中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真是羞耻。
福泽觉得自己脸涨得难受,一个猛子扎到潭底,巨大的水压瞬间覆上来,只叫人透不过气。
直到快忍不住了,福泽才冒出头游向岸边。刚准备大口大口吸气,却看到白桑坐在潭水边,正瞧着自己,福泽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一时间,福泽听不到瀑布落在潭中所产生的巨大声响。两人这样大眼瞪小眼,沉默了许久。
白桑缓缓开口道,“若有一日你出师了,便一道吧。”
白桑停顿了一下,深深望着湿漉漉的福泽道,“只是,我身子比寻常人要凉。”
心中抓挠的感觉,瞬间冲进脑中,福泽觉得脑袋发涨,目光一时不知该放到何处,方才那些话,白桑竟听到了?
鬼使神差地,福泽做了一直想做的事。
在冰冷潭水中,白桑的身体反而是温温的——
原来,白桑的心跳,是这么慢的——
如果,能把自己整个嵌进白桑的胸口中,做他的一根肋骨,每日守着这温吞吞的心跳,便好了——
触碰到了,这感觉,真妙——
瀑布巨大的轰鸣声,掩掉了让人脸红的低吟,潭水中紧紧缠绕的二人,似与周边景致融为一体,与尘世无关。
白桑闭目躺在潭中的巨石上,听瀑布的水声在耳边炸开,轻轻抚着趴在自己胸口拨弄湿漉漉头发的福泽。
“白桑。”福泽轻轻唤。
“嗯?”白桑抬起眼皮。
“嘿嘿,你叫叫我。”福泽用下巴顶着白桑的胸口,笑嘻嘻地望着那双似蒙了层薄雾的眸子。
“福泽。”似从胸口发出的声音,低沉,让人听了心痒。
“再叫一声。”福泽闭上眼睛,重新趴回白桑胸口。
“福泽。”
“再叫一声。”
“福泽。”
福泽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凝云观的,飘飘乎,满脑子都是方才与白桑在潭水中的三两事。
回到道观,气氛很不自然,似乎其他师兄都在暗处打量着自己,窃窃私语。
自暗处射来的目光扎得福泽后颈发凉,福泽疾步回到自己的卧房,打开门,一袭灰色的背影负手而立。
“师傅!”福泽心中一惊,赶忙行礼。
道人并未转身,沉声问道,“嗯,怎么现在才回来。”
“徒儿,去后山练功了,”福泽顿了顿,“待得久了些。”
“一个人?”
“……”福泽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混账!”一道金光自道人袖口飞出,击中福泽的胸口,将福泽打出几米开外,摔出房间。
福泽忍着胸口的闷痛,撑起身子,面朝着道人,垂头跪在门外。
“孽徒,你就没有什么可同为师讲的么?”道人重重甩开袍袖,瞪着跪在门外的身影,声音有些颤抖。
许久,福泽道,“徒儿知错。”然后朝着道人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接着道,“福泽自知做了为师门所不能容忍之事,已无颜面对师门,甘愿被逐出师门。”
“孽障!你,再,说,一,遍。”道人一字一句,双眼充血。一圈圈淡金色炁体渐渐自道人脚底而生,盘旋而上,似微风拂得袍角飘扬。
喉咙仿佛塞了块大石头,肿得难受。
福泽深吸一口气,眼圈湿润,抬起头看着道人道,“师傅对福泽的养育之恩,徒儿无以回报。今日之事,皆心甘情愿,故无颜再留于师门辱没师门名声。福泽,甘愿被逐出师门。”
“孽畜啊!”道人红着眼圈,周身的淡金色炁体渐渐消去。
福泽忍着鼻酸,又磕了三个头,“望师傅成全。”
“好你个孽障,要走就化了自己的内丹,将这些年欠师门的债还回来!”
道人眉头拧到一起,看福泽半天没有动静,眉头刚要舒展,就见福泽突然运功,试图搅乱自己体内的炁体,自废内丹。
“住手!泽儿!”道人一步跃到福泽身侧,忙抬袖为其运功,抚平其体内四处冲撞的炁体。
但,道人终究晚了一步。福泽咳出一口粘稠的黑血之后,便不省人事。
道人搂着福泽瘫软的身体,对天一声长啸,绝望至极。
自那日一别,白桑日日守在平日里福泽往后山的必经之路,却始终等不到人。直到一道人提剑来后山寻自己。
道人一看到那水色身影,便怒火中烧道,“妖孽,贫道今日非斩了你不可!”话闭,道人拔剑向白桑刺去。
白桑伸手接住道人向自己刺来的剑刃,缘由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道长,此举为何?”
“妖孽,你蛊惑我门中弟子,乱其心智。泽儿拜你所赐现在命悬一线?!”
白桑握紧剑刃,浅色瞳孔猛地收缩,追问道,“福泽他如何了?”
“闭嘴!妖孽,”道长突然咆哮,双眼血丝密布,“你还有脸叫他的名字!你把泽儿给贫道还回来!”道人将剑从白桑手中拔出,剑刃沾满了白桑的掌心血。
道人将剑在胸前举正,双目紧闭,唇吻翕辟。流动的金光萦绕剑身。片刻之后,道人怒目圆睁,“泽儿因你命悬一线,贫道定要你加倍偿还!”
白桑双耳蜂鸣,大脑一片空白,仿佛置身混沌,“命悬一线”是什么意思,福泽他怎么了?
白桑躲开道人一击,转身朝凝云观的方向奔去,却被道人从背后一击打中胸口,化出真身。
道人借机将剑刺中白桑真身的七寸要害,白桑体内的修为随着剑身的刺入开始消去,化作一束金光直射云层。
福泽——
白桑痛苦地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灵剑,却被死死钉在地上,身体仿佛被人生生撕开般痛苦,喉咙里发出令人发憷的嚎叫。
直到一把折扇飞来,将道人和那把灵剑击开。
再睁开眼,福泽发现自己躺在卧房的床上。想从床上撑起身子,却觉得全身都使不上力。
好不容易,福泽才从床上爬起来,刚扶着墙摸到门口,师傅便推门进来。
“泽儿,你醒了?”师傅的语气又惊又喜,急忙伸手将其扶住。
“师傅,徒儿不孝——”福泽顺着道人扶着自己的双手,缓缓跪了下来,抬头望着道人,“徒儿——”
“泽儿!”道人眼神复杂地看着福泽,五官似要拧到一起。
重重叹了一口气后,道人凝眉看着福泽,开口道,“为师那日只是气话,谁知你当真自废内丹,险些要了自己的命,你这是,何苦啊!”
福泽有气无力道,“师傅,徒儿动了凡心,破了戒,已无心修道,今生注定了无仙缘,理当自废内丹。只求下山与其云游四海,还望师傅成全。”
道人一时怔住,双眸似结了冰,松开扶着福泽的双手,背过身沉声道,“若执意要走,为师定不留你。走出凝云观,从此你我恩断义绝。”
道人双眼湿润,抬起头闭上双眼深深吸气,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师傅对福泽的恩情,福泽定永生铭记。”福泽红着眼圈,朝着道人离去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被白衣仙君救下后,白桑便守在凝云观近处,福泽,究竟如何了?
直到看见熟悉的身影走下石阶,白桑心中悬着的大石头,才落下来。
福泽换下了常穿的道袍,消瘦了许多,对着林中的白桑浅浅一笑,换了声,“白桑——”
白桑背着福泽缓缓下山,觉出有什么硬邦邦硌在福泽胸口与自己之间。
“福泽。”
“嗯?”
“怀中揣的何物?”
“啊,这个啊。”福泽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在手中摇了摇,发出波浪波浪——的声音,“本想身无一物同你云游,可是割舍不下这拨浪鼓,记得吗,你送我的。”
福泽脸上洋溢起笑容,“嘿嘿,我特别喜欢听这声音,鼓声让人神清气爽的,心里觉得莫名的欢喜。”
白桑停下脚步,将福泽从背上放下来。
福泽一脸不解,没想到脚下一空,突然被白桑一把横抱起来,忙伸手环住白桑脖子,惊道“白桑你干嘛,快放我下来,被人瞧见就不好了。”
“山路陡,怀里稳些。”
凝云观的制高点——听风阁上,一灰色身影伫立不动,任山风扬起袍角,其目光随没入山林的一双身影渐渐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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