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俗

寒水冰凉刺骨，烈焰灼热烧身。

我在忘川河底饱受千年煎熬之苦，只盼留住那魂牵梦萦的辗转浮沉。

思君忆君不见君，奈何桥上无故人。

“汝，有何心愿？”

“愿他来生平安。”

前世，我是侥幸逃脱肃清的落魄皇子，沦落街头行乞度日。赵家公子心生怜悯，将我带回府中更名改姓。

我被争权夺利蒙蔽住双眼，一意孤行踏上了篡位之路。在兄长看来，我的精打细算不过是三岁孩童作乐嘻戏。谋反失败，株连九族，因我而起，由我而终。

世人调侃赵家养虎为患，亲手葬送百年基业。族人皆对我和赵溪洵切齿痛恨，一个罪大恶极，一个引狼入室。

情愫的火花，还未盛开，就被熄灭。

—

今生，当我还在襁褓中时，父母便惨遭祸害，奶娘随之把我扔在了云隐寺旁。方丈慈悲为怀，收养了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弃婴。

我自幼出家为僧，红尘琐事与世俗繁华通通被隔绝于佛门之外。

人生对我而言，无非是吃斋诵经敲木鱼，参禅打坐伴青灯。

云隐寺内，檀钟余音绕梁，妙香不绝如缕。我潜心修行多年，自认为早已摒弃了七情六欲，欠下的宿债也尚可偿还一二。

从我十九岁时起，常来常见的香客里，多了位月牙白锦袍。

扫地僧告诉我，那是将军府的小公子，年纪轻轻却气度超凡、风骨卓越，日后势必会有大造化。

我在挑水途中，第一次跟林洵搭上了话。他腰间三尺剑，恰如扫地僧所描述的英姿飒爽少年郎。

“在下将军府林洵。”

林洵的嗓音沉静而温和，他坚毅冷峻的眉目顿时显得格格不入。

“林施主，小僧法号释空。”

我放下扁担，双手合掌置于胸前。

眼眸交错的片刻，是若即若离，是患得患失。

我仿佛抓住了似曾相识的眷恋与深情。

—

在那之后，林洵前往寺庙的次数愈发频繁。

他说自己有所寄托有所求，更应该虔诚祈祷、恭敬礼佛。

不知从何时起，林洵只要碰见我，就会递上些许香火钱。量虽少，但也使我感到愕然。毕竟此类事一般与我无关，可询问来询问去得到的都是他衣袂飘飘的笑。

林洵偶尔会在后院的茶舍内烹茗，美其名曰修身养性。

我品过他沏的碧螺春，氤氲漂浮的茶香裹夹着蜜糖的甜腻沁入肺腑，好比丝竹声依稀融进雾霭。微微浅尝一口，万千思绪便油然而生——这和赵溪洵泡的茶别无二致。

我舒展眉头，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

“多谢款待，林施主茶艺精湛，回甘袅袅。”

林洵摩挲着茶杯的边缘，语气异常轻佻：

“是吗？释空师父喜欢就好。”

我终究还是难以按捺内心的波涛汹涌，匆匆告别又匆匆离去。

我长叹：

巧合也好，天意也罢，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昭文四年的七夕节，林洵没有同王孙公子泛舟戏水，反而是邀我到古树下乘凉。

他像慵懒的猫一样，安静地坐在那儿，看蝴蝶纷飞追逐夏花，看阳光倾洒斑驳大地。

“听说流春河畔的画舫新来了个绝艳舞妓，林施主不去见识见识吗？”

“没想到释空师父居然心系滚滚红尘。”

“阿弥陀佛，小僧只是好奇罢了。”

“我对女子无感，未尝流连烟花柳巷。”

直白的话语宛若乌雷炸天，在我耳旁湿漉漉地滚动。

“你也觉得我是怪物吗？”

“固然不会。”

同道中人怎可能是怪物呢……

“当真？”

“当真。”

我们无言而依偎，从日暮西山，到萤火闪烁。

—

三年岁月化作泥沙，沉寂于时间的长河。

林洵随父从戎，已经在军营里谋得一官半职。

到了后来，每逢花落草枯时节，他才会到寺内烧香拜佛。

我习惯捏着不曾拨动的念珠注视着他，林洵的身影逐渐和记忆中模糊的轮廓相重合，连走路的姿势都如出一辙。

“是你吗？”

磐石般的心在自我诘问下，隐隐约约颤抖起来。

八月二十二，是我前世的生辰。

那晚，林洵携着秋露踏着皓月不请自到，万家灯火如璀璨繁星点缀在他飘逸的发梢。

“林施主？”

林洵晃了晃手里的酒壶：

“释空师父，你陪我喝几杯吧。”

“佛门重地，六根清净，莫对小僧妄言。”

“皇帝下旨命我率兵北伐，我很快就要动身出发了。”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春色借着醉态在脑海里晕染蔓延，近在咫尺的酒友成了遥不可及的故人。

“赵溪洵，是我对不起你。”

我的道歉悄无声息地坠入深海，天昏地暗间，只残存激烈的亲吻与肆虐的挑逗。

床榻之上，两人耳鬓厮磨，颠鸾倒凤。

翌日清晨，怀中的温暖驱散了我朦胧的睡意，睁眼便是林洵灿灿的笑。

“叶涵，早安。”

我足足呆愣了半分钟，心里百味杂陈，眸底掺杂着各种情绪。

思忖良久，缓缓开口：

“洵，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上辈子死后，跟阎王爷做了场交易。”

上辈子？人间分明已过去数千载。

蓦然，空气停滞不前，那是大彻大悟后的心酸心痛——原来千年时光里，我并非形单影只。

“你不恨我吗？我害了这么多人。”

“释怀过去，重新开始，才是真正的赎罪。”

冰凉的唇带着克制的偏爱轻轻覆上了我的额头。

我暗自欢愉：清风徐来也不过如此。

—

相隔半月，林洵一袭铠甲，策马扬鞭而来。

“北部边境屡遭滋扰，敌国骑兵虎视眈眈。我将启程平定动乱，此去经年，不知几时是归期。”

我望着他，唇动无声：

人生多变，世事难料，重逢即是别离……

我又盼：

褪去袈裟，遁入凡尘。

手握红缨枪，陪君战沙场。

“木已成舟，何须祈愿。”

文/黎霁（辣子尖椒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