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先生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瓦罐里面养王八,怎么养都养不大。先生喜欢把他所在的单位比作瓦罐,把自己和身边的兄弟们比作王八——当然,这样的比并无恶意。因为单位里的天花板低,一些想做官——并不一定是想做事——的人干到正科,脑门儿就顶到天花板,想做再大的官儿就要等到下辈子去投个好胎了。
迪先生常和同事开玩笑说,“主席”——先生的同事,年轻时长得身形高大,面如朗月,颇有帝王之相,故得此雅号——进单位时是个有志青年,当年还用下班后的业余时间考注册会计师,可惜这些年在单位,头上长得那对锐角被磨成了钝角,有志青年也成了无志中年。主席若是年轻时进了哈佛,那这些年下来多半成了民主党的精英。
从先生的玩笑可以知道,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先生的同事C,是个有故事的人。
此人身材魁梧,声如钟磬,粗眉环眼,嘴大舌长。最有特点的后脑勺,长得如陕西黄土高坡上的黄土塬,是块可以跑马的平川。通常有这种长相的人在古代不是帝王就是将相。C生不逢时,不是古人,没做成帝王,也当不了将相,但这些都不妨碍他具有与生俱来附在身上的,与常人有异的秉性。
这些秉性非一般人所有。打个比方吧,唐太宗李世民胸有七颗红痣,成北斗七星状排列;宋太祖赵匡胤骨骼粗壮,面如韦陀。C的秉性和刘邦、元璋有一比,但这个“比”不是比在“相”,C的口能吐莲花,舌头能弹钢琴的三十六个黑键和五十二个白键,一曲高山流水能让站在面前的女性脸上开出花儿来。
迪先生听到C的故事是在一次饭局上。
那次饭局是先生组织,局上有几位电视台的记者,一位少儿节目的主持人,一位编辑。先生在介绍C时刻意强调了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当时先生并不知道故事的详情。
几位电视台的人听了先生的介绍眼睛放光,耳朵倒竖。
C谦虚的喝了口酒,就着先生的介绍讲起了他的故事。
C当时是这么讲的:那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在武警部队,因为听班长的话,表现出色,又有入党的意愿,班长就把枪毙犯人的任务交给了我。我的班长是个老兵,他提前和我讲了枪毙人的流程,还为我做了心理疏导。
班长对我说,你是农村来的,杀过猪吗?我说没有。那杀过狗吗?没有,我看着班长说道。
那你总杀过鸡吧?!班长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还是没有,我疑惑地看着班长,我搞不清,杀猪,杀狗,杀鸡和枪毙犯人有什么关系。
班长对我说,猪、狗、鸡都是有生命的动物,杀它们的时候,猪会哀嚎,狗会狂吠,鸡会低鸣。除了这些,它们还会干什么?班长又问我。
不知道。
真是猪脑子。班长用手按了一下我的头。猪、狗、鸡被杀的时候还会拉屎。
这和枪毙人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有关系,太有关系了。班长说道,人在知道自己要被枪毙了,晚上会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天亮时睡着了,又会被噩梦惊醒,上了法场,胆儿小的,会像猪、狗、鸡一样屎尿失禁。班长咳了一声继续说道,所以啊,在把犯人带上法场之前,要用法绳把他(她)们的两个裤脚扎紧,防止屎尿流到地上。班长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有的犯人还会嚎,像被宰的猪一样,你听过村里面杀猪时,猪的叫声吗?班长问我。
听过,我说道,村东头杀猪,村西头都能听到猪撕心裂肺的叫。
这就对啦,人和猪差不多,知道自己要被枪毙了,也会嚎,眼泪鼻涕一大把,哭天喊地的叫,叫什么,听不清,反正就是扯着嗓子嚎叫。班长说,所以,要用法绳把犯人的脖子勒紧一点,但不能勒死,要让他(她)既能嚎出声,又不能玩了命的嚎。
这叫“哀”。小子你懂不懂?懂了,我看着班长说道。其实,我是似懂非懂......我说的这些要记住,第一次枪毙人,你会和犯人一样紧张,端枪的手会抖,扣扳机的手指会发虚,站在犯人后面身子会晃,枪毙过后的当晚你会睡不着,这些都是正常现象,班长说道,你不要多想,不要有心理负担,扣过扳机你就走,犯人死没死和你无关,那是法医的事儿,法医会拿个铁条从犯人后脑勺枪眼捅进去,搅一下,命再硬的犯人也要到阎王爷那儿报道。班长的话是至理名言,让我醍醐灌顶。在我服役期间枪毙犯人的时候,我总是想着班长说的话,我端枪的手抖过,手指发过虚,站在犯人身后,我的身子晃荡过,第一次枪毙过犯人的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没睡着,我头上冒汗,身子发寒,嘴里面说着胡话。那一晚,班长也没睡觉,他拿冷毛巾敷在我的头上,给我灌温开水,宿舍里有个河南兵还把自己的一把桃木剑挂在我的床头,说是驱鬼魂。我发了两天的烧,第三天,烧退了,班长告诉我,组织上考虑我在枪毙犯人这件事上政治立场坚定,表现出色,给我记了三等功,并批准我为入党积极分子。那你枪毙过几个?迪先生在饭局上问道。那几位电视台的也睁大着眼睛看着C,想知道答案。C拿着筷子夹了快鱼肉送进嘴里,然后放下筷子,点了支烟,吸了一口,抬起右手,所有人都看着他的手。C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握成一个圈,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竖着。三个?枪毙了三个?迪先生问道。两男一女,C从嘴里吐了一个烟圈,缓缓地说,那女的才二十一岁,贩毒的,六百克,在机场过安检时被查到,带到厕所里拉出来的......
C是个自带喜感的人物儿,由于后脑勺平坦,C常用剃须刀给自己剃头,有时候也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刮头皮,刮的时候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迪先生常和C说,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那全地球的理发店都要关门打烊了。C说,要是那样的话,卖剃须刀的厂家就红火了。
和C在一起上班的还有一位C,为便于区分这二位,先生觉得还是把后一位C称作Q。
Q原是厂里的工人,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带着对社会主义的热爱、理想、信念进了厂,信心满满的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奋斗做社会主义的接班人。
他在厂里拧螺丝、开车床、干热处理,像犁地的牛一样干活儿,他把青春的前两年都砸在工厂的车间里了,待他准备再把青春的后两年砸到车间里去的时候,下岗的风把他刮出了工厂,就像被风刮走的枯叶一样,他成了没人要的无业游民。
失去工作的那些年,他在火车站干过票贩子,在酒吧干过DJ, 在街头卖过盗版的碟片,还跟在黑社会老大的屁股眼儿后面做过忠实的小弟。
用Q的话说,那几年在社会上的历练,重塑了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他从一个对社会毫无认知的懵懂青年变成了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神仙说梦话的八面玲珑的人。
Q的舌头能开锁,他的头脑不亚于爱因斯坦的头脑。他曾在一次单位聚会的酒后对天发誓,他的智商达到了一百三十九,在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没有什么事儿能难的倒他。他说,他酒后从不打诳语,酒后吐的都是真言,三皇五帝可以给他作证,玉皇大帝和阎王老爷都和他拜过把子。
不过,若要让我说,那次单位聚会,Q真的是醉了。
我看见他一个人悄悄地走到饭店的卫生间,把肚子里面装的饭桌上的东西全都交给了马桶。那是一个高级马桶,形状像放大好几倍的鸵鸟蛋。Q跌跌撞撞的走到马桶那儿,弯下腰,马桶盖就自动打开了,放着音乐,马桶里面还亮着灯,Q张大了嘴,对着马桶大吼一声,肚子里的货如同滚滚长江东逝水般,哗啦啦的全倒了出来,整个卫生间弥漫着难闻的酒味儿,Q就差那么一点儿,就要一头栽倒马桶里,他双手扶着墙,硬是挺住了没倒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