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发图麦已蹲在茶棚前拨弄炉灰。生铁炉里的火苗舔着壶底,暗红的炭块噼啪吐着火星,将她围裙上的牡丹花纹映得忽明忽暗。庭院里的刺玫刚冒出新芽,她握着扫帚的手顿了顿—— 去年秋天丈夫栽种在院里的勺药牡丹,终究还是没熬过这个寒冬。
水烧开的声响像一声叹息。她往绿釉瓷壶里撒了三把茯砖茶,琥珀色的茶汤在晨光中泛着油润的光,混着鲜奶煮沸时,木桌上凝起一层细密的奶皮。这是她来新疆第十七个年头,已经习惯了吃新疆的馕饼和清晨喝咸奶茶,只是如今捧碗的手,总比从前多抖几分。
菜地里的芹菜芽才冒头,却被稗草缠得密不透风。发图麦刚蹲下拔了两株,就听到门外有车停下来的声响,铁锈色的院门也突然晃了晃。她指尖一颤,沾着泥土的草叶簌簌落进垄沟—— 三个月来,这扇红漆大门每响一次,都像一把锈刀割在她的神经上。
她像个木头似的戳在那儿,想应一声,嘴张了几下,就是发不出声。前一阵子各色车辆老停门口,穿戴各色制服的人进出自家,她还没有从当时的惊惧中醒来,不知今天又是为哪般。公婆看事情都差不多定了下来,前天刚刚坐火车回了老家,昨天周日下午,儿子也回了学校……
奇怪的是,门环没有继续摇下去,嘈杂中听到关车门的声音,车又开走了。但门口还是有人在动,好像有孩子在哭,还隐隐听到有路人在问什么,她这才回过神来,静了静狂跳的心走向院门。
透过门缝看见邻居大嫂正用扫帚杆拨弄一个磨破边角的行李箱。拉杆箱边站着一个穿碎花裙的小女孩,左手还牵着个鼻涕糊脸的男孩,两人睫毛上都凝着泪珠,像两株被风雨打歪的蒲公英。
“车停在这儿就开走了,那女的说……” 邻居大嫂的声音裹着晨露,“说是你家沙大哥的孩子。”这时,巷子里打扫街道的几个街坊们都拖着手里的扫把围拢过来。邻居大嫂一遍遍地重复解说着自己大清早看到的一幕。
铝盆“当啷” 落地。发图麦盯着小女孩攥着拉杆的手 —— 那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淡粉色的蔻丹,分明是城里孩子的模样。小男孩忽然抬头,睫毛下一双乌亮的眼睛,笑起来时牙床微露,像极了去年暑假回家的儿子。想到儿子,发图麦的心里一阵钻心的疼痛。
阳光逐渐灼人。发图麦蹲下身,用袖口替男孩擦脸,触到他脸颊时,指尖猛地缩了缩—— 这温度,竟和记忆中儿子幼时一模一样。“叫什么名字?”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半空中,男孩含糊不清地哭着说着,也听不清是说什么。:“他是旦旦…… 不,沙鸣。我是沙莎。”
茶棚下,茶壶还在炉子上煨着,水汽氤氲中,发图麦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黄昏。沙子扬扛着两袋玉米跨进院门,裤腿上沾着苍耳,却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一条绣花的纱巾:“新疆丫头子就得这么打扮。” 那时的土坯房还漏着风,两人挤在灶台前煮奶茶,他的手覆在她握茶壶的手上,掌心的茧子擦过她手腕,像片晒干的苜蓿叶。
可后来他总说,回族女人该戴盖头。发图麦摸着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头巾,望着眼前两个衣着鲜亮的孩子—— 小女孩的发梢还别着水钻发卡,在阳光下闪得刺眼。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停电的夏夜,烛光里他留下的那串车钥匙,钥匙链上挂着的,正是同款的水晶蝴蝶。
暮色漫进院子时,姑舅阿巴终于来了。孩子总归是孩子们,这会儿正在葡萄架下追逐着跑来跑去。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混着男孩的咿呀声,像把钝刀在发图麦心口来回拉锯。姑舅阿巴盯着孩子的眼神让发图麦喉头发紧,那是种怜悯与尴尬混杂的目光,如同当年众人看着她家被查封的红木门时的神情。
“阿凤前年在城里买了学区房……” 姑舅阿巴低着头,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听到吧:“谁想得到,她竟把孩子……” 话音未落,小男孩被葡萄藤绊倒,发图麦本能地冲过去抱起他,闻到他头发里残留的奶香味 —— 和儿子婴儿时一模一样的味道。
原来,沙子扬几年前就在城里另有了家,女的也来过他们家,就是那个叫阿凤的女子.沙子扬这次出事后,警方只是来查了乡下的这个家,至于那个城里的家,可能还不知道,没有查.姑舅阿巴说:我没想到阿凤会把孩子丢给你一走了之,她手里可能还有一些钱的,我还想着案子定下来后,阿凤会帮助老沙一把的.唉,末了,老乡只是摇头叹气.
虽说这一整天自己心里也差不多猜到了,但经人一五一十地证明后,发图麦彻底傻眼了,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个阿凤以前来家里,是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来的,年轻、时尚,披着齐的长发,原来自己的男人也是喜欢时尚的呀!
可就在自己生了孩子不久,男人要求自己戴上盖头,把头发包的严严实实,自己是多么喜欢新疆女子的打扮呀,沙巾、长裙,才30的自己,从此还像甘肃的回族女子一样,戴着盖头,穿着中长的深色衣服,在深宅里打理家务……临
最后,姑舅阿巴给了两建议,自己这几天打听一下阿凤的下落,找到了,就把孩子送回去,找不到的话,索性把俩孩子送回甘肃老家让沙子扬父母先养着.姑舅阿巴这一走,再也没有音讯了.也难怪,这是个难题,谁也不想揽在身上.
十年后的兰州火车站,梧桐叶在秋风里簌簌飘落。发图麦站在出站口,手里攥着两张车票,一张去甘肃,一张去新疆。身边的女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模样,书包带子上还挂着当年那枚水钻发卡;男孩背着画板,T 恤上印着好看的图案,他笑起来时依然露着牙床。
“阿妈,我阿达会喜欢我画的油画吗?” 男孩晃了晃手里的速写本,里面夹着半朵干枯的刺玫花。发图麦望着远处的黄河大桥,想起上个月探监时,隔着玻璃看见的那张苍老面庞 —— 他鬓角全白了,却还固执地用当年她绣的帕子包着搪瓷缸。
候车厅的广播响起时,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绿釉瓷壶—— 里面装着新炒的茯砖茶。阳光穿过站台的铁栅栏,在地面投下明暗交错的格子,像极了老家窑洞的窗棂。远处传来火车轰鸣,她忽然想起茶棚里那些被时光煨着的清晨,原来所有未凉的故事,都藏在日复一日的茶香里,等着被岁月重新煮开。
宰牲节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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