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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走时,摘走村庄的喉咙……

那人走时,摘走村庄的喉咙……

作者: 衣莲生 | 来源:发表于2017-10-18 14:25 被阅读55次

七婆婆是村庄中行走的耳朵,她走后,村庄也聋了;友叔是村庄的喉咙,他走后,村庄就哑了……


 

 01

长满茅草的路。我依稀记得,从前,这条路阔又阔,是进山必经的路,就着山开辟出来的,保留着黄土底子,上面铺着一层浅黄的细沙,有些是多年来进山出山的鞋底留下的,也有的,是大雨冲走泥浆独留下砂子。我曾走过独自走过这条路,在年少时的正午或者黄昏。

 春天小山丘开满云霞一样的映山红。映山红可以吃,扯下花朵,吹去花蕊,然后,撕开花瓣,平放在手掌心,层层垒起来,一口吃掉,但除了酸酸的,好像也没其他味道。一种叫野高粱的,低而矮,但其实跟高粱完全不沾边,那茎是可以吃的,但要酸掉大牙。

 带点甜味的是茅针了,学名叫谷荻,是茅草初生叶芽后处于花苞时期的花穗,剥开抽出小棉条,然后将那絮状物一圈圈地绕成一铜钱大小的“饼”,一口放进嘴里,甜甜的,软软的。靠近水边会有金银花,洁白的,粉黄的,那股清幽的香味,与桂花的馥郁不同,远处高楼的箫声一般,香得有些空灵。

 近端午,也曾在这长满野栀子花的小山上摘过栀子花。从前,单知道,这野栀子花是插在发辫上避汗味或者插在家中的小碗,小玻璃瓶上,留住满屋幽香的。然后,直到有一天,吃了一口香气扑鼻的干菜,大姐说,这是干栀子花。用水煮熟,晒干,象金针一样,炖肉或者用熏肉炒着吃的,别有一种野菜的清香。暗叹,真是暴殄天物,吃花,我总觉得,较之取其香,有些粗暴。

勤工俭学的时候,学校放假,让我们到麦地挖半夏。顶着毒日,小心翼翼地翻开晒在麦地上的麦秸,看到顶着三叶的半夏苗,小铲子挖下去,露出一个碗豆大小的小球茎,要的就是它,一上午也不过挖上几两。那麦秸翻开时,时常会翻出长蛇来,蛇,那该是我少年时代最恐怖的意象。无毒的竹根蛇,有毒的是眼镜王蛇,黑色脊背,乌灰的腹部,但多数,是竹根蛇,暗红色小花纹,烈日炎炎,它们钻进麦秸下乘凉。

问父亲,这怎么荒芜这样了?答道,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走。是的,春天没有采摘映山红的顽童,夏天没有放牛的少年,秋天,白薯和花生收割的日子,地,却任由它,荒芜成茅草垄。   

那茅草垄中,躲着一座坟,没有墓碑,小小的一个小土丘,象顽劣的儿童捉迷藏时,被告知必须趴在那里不动。父亲告诉我,那是你友叔啊。我愕然不已,虽然知道他已经去世了,但突然之间,我始终无法将那么一个高大健壮的人,与这样一个小小的土包连在一起。它怎能掩埋,他蓬勃的一生?

为什么要埋在路边?说,他九十岁满头银发的老母要求的,说,他一生最爱热闹,就让他躺在这里。人走过,“喂”一声,或者,唱个歌,哼个曲,给他听;牛走过时,哞一声;狗走过时,汪一声;猫走过时,喵一声;鸟雀飞过时,啾一声;埋在别的地方,悄无声息,他会寂寞的。

那九十岁的老母,据说年轻时吃过乌龟膏,所以身体特别健硕,虽是三寸金莲,借助拐棍,走起路来,恰如一阵风。男人从峭壁上摔下来,死掉,后来,村里来了国民党的逃兵,据说是四川人,她就配了这位年轻的国民党逃兵,接着又生了两个娃。

基因遗传的威力无穷。前面两个儿子象前夫,老实巴交,一个挖了一辈子的矿,即使过年几天都在忙着上工,却也不见致富,妻子是那种吝啬成性的人,两人素不相能;另一个在城里捡了一辈子破烂,大约因为长年跟废品打交道,也在母亲前去世。后夫生的两个,一个财叔,一个友叔,都爱唱,爱热闹,哪里热闹,在哪里找他们,一找一个准。谁家有红白喜事,叫他们,总能帮你安排得妥妥帖帖,尽心尽力。

他们是天生适合活在戏中的人。在自家则几乎谈不上生活规划,那是太过透实的现实,是他们不愿触碰而乐意躲避的。他们喜欢“做戏“的感觉,那戏,想必比现实人生,来得更明快,更传奇,没有九曲回肠,只有大团圆的热热闹闹。  

大抵,他们更愿意,活在“戏“的幻觉中,以抵抗现实的“噬咬感”。村里请人来唱大戏,黄梅戏。他们兄弟肯定是最积极的筹划者。大约,在热闹的麻醉中,可以暂时性地,遗忘现实中的灰暗。

擦着雪白的水粉和艳霞一般胭脂的花旦,乌油油的鬓发上谢插着支金步摇,走起路来,那金步摇随之有节奏地动,看呆了小时候的我。她们提着火红的石榴裙在乡村的泥泞中小心翼翼地走。

凤冠,霞帔,明黄的流苏,那样明艳动人的色泽,与乌灰的乡村路,形成鲜明的对照,越发显出戏中人的惊艳,也透出现实的压抑。

02

 一个人的消失总有些让人惘然,一开始,总不会相信,过些时日,没见到他了,再过些时日,仍不见他,便有些动摇了。直到年关来了,村村响起了鼓锣,仍不见他来张罗,邻村唱起了旱船,依然悄无声息,那套锣鼓就放在宗祠的二楼上,水泥浇灌的楼梯,走上几步,上去就可以取。

偶尔,在深夜听见有人脚步,轻而碎,以为竟是友叔,后来,想想,应该是风刮过枯叶,那枯叶刮过地面。寂寂的,竟然就像脚步,竟然象叹息

年幼的时候,总看见他肩上扛着犁耙,手里牵着一头牛,漫步走在黄昏的田埂上,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霞光打在他酱黄色的脸庞上。

他带着满意的微笑,口里哼着小曲,走过小溪口,放下犁耙,将那头老水牛,系在路边的那颗大枇杷树商,然后,走进小溪,用清凉的溪水,先抹一把汗津津的脸,再用那水冲冲糊满泥巴的脚。

经常,待黑泥巴冲洗干净时,腿肚子上,还紧紧地吸附着长而肥的蚂蝗,有时候,还不止一只,左一瞧,脚背趴着一只,右一看,脚踝上还吸附着一只。那些蚂蝗,有麻黄色,有墨绿色,已经圆鼓鼓的了,友叔将它们扯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口里念叨:娘的,我这一天,白干了,全被喂你们龟孙子了。

 有时候,他运气好,赶上那溪口,有乌龟,老鳖,黄鳝,或者河虾,他会停下来抓捕它们,扯了一把青草,将它搓成绳子,系在老鳖的腿上,或者黄鳝的脖子上,再把草绳打个活套,用手指勾着。

一切就绪,复扛起犁耙,从树干解开牛绳,嘴里哼着“丢了一颗籽,发了一颗芽,红杆子绿叶开的是白花……”乐呵呵地向家的方向,慢悠悠而去,那是韩再芬的黄梅小调《打猪草》,不用说,第二天,他可以打一餐美美的牙祭。

村人总结友叔一生经验时,把他最后的悲剧,归咎于他的不积蓄。一生随性自由,仿佛脚踩西瓜皮,滑倒哪里算哪里,到哪里黑便到哪里歇。

那些年,村里的壮汉和年轻的妹子都去沿海的深圳或东莞或温州打工了,他们散落在温州的皮鞋厂,东莞的足疗店,深圳的流水线上,村庄一下子空了,也一下子,老颓了。“a dog  has his  day ”。身体壮硕的友叔,由此,迎来了他人生的黄金时代。那时,连人带牛一起出租,一天50元,有时候甚至达到70元,管一天三餐。

早晨必定是一大海碗腊肉折子粉或腊肉有面,那香喷喷的气味,仿佛一把钩子,把父母有意支出去的娃娃都按时地钩回来。友叔,此刻,觉得再大剌剌地只管自己往嘴里扒,有些不大好意思,于是一定要推辞,自己吃不完,要来一个小碗,拔出几筷粉丝,或者油面,再夹出几块腊肉,或者,将圆圆的鸡蛋饼扯碎,给小碗夹几块,留给那一旁望着他的碗有些痴迷,吞咽着,几欲留口水的娃娃。

 友叔是娶过亲的,据说,我没亲见,但有儿子为证。但他生性贪玩,痴迷玩,据说,新婚的第一个年,他把新新媳妇扔在家,自己跟着一帮人去敲锣打鼓,这还不算,跟别人通宵打牌,那新媳妇才嫁过来没几天,人生地不熟。扯住他袖子不让他出去,他狠狠一甩手,说道:“我这辈子,还能被你管住,那还了得!”

一句话,冷了女人的心,后来,据说又因为类似事,再次冷却,如此反复,女人生下孩子,扔给他,从此一去不返。

那媳妇再嫁人了,生了一儿一女,从此,就彻底断绝了回头路,也再也没回来探望过他和儿子。都说母子连心,都说“百年修得共枕眠“”,然后,何以这样做到,今生,再也不回来见?一定是被狠狠地伤过,伤过之后,再无原谅。后来,长大了,自己跑回去偷偷地瞧母亲,但有些东西,如同年轮,再也回不去。

后来,倒是继娶了一房媳妇,但那女人有陈疾,且,他依然故我,依然,是那个爱热闹,属于“场面”和“戏台“的人,像入戏过深的戏子,他已经不喜欢,也想,回到一地鸡毛的琐屑现实里去。

那些年,他攒下来的钱,全给他打牌输了,整夜整夜地打牌,打累了,主人家正好开有杂货店,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玩什么,直接从货架上拿,钱,牌打完了,一并结算,不用做饭,轻轻松松,他喜欢那种输钱后,别人对他满脸的笑容,让他在他们家吃口便饭的那种其乐融融,而不愿意回到冷锅冷灶的自家。

每逢九、十月,总会有攒足了钱的打工人陆陆续续回来,用攒了大半生的钱,来造他们的人生“大事业“。比如,在外面做缝纫的,他们在山坡上,竖起了一座三层八间的大瓦房,周身贴着结白的瓷砖,厨房,厕所,车库,小菜园,一应俱全。

在新疆做包工头的回家,自己带着徒弟开始着手改造自己的老房子,在旧地基上重新起了一座二层小阳台楼,木地板,卫生间,洗澡间等也整出来了,跟城里人没什么两样,冬日,还有八个像小太阳一般,暖乎乎的“浴霸”,冬日里洗澡,暖乎乎的。

 每逢此刻,友叔总望着别人的忙碌出神,有时候,也会前去帮别人递递砖,把人抹抹墙,或者提和水泥。每逢此时,总有人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友哥,明年把房子改了吧,改他个三四层,钱可别捂烂了!”友叔总是嘿嘿一笑,不作答,脸色却有些讪讪的,一片绝望的乌灰。

从中兴到末路,竟然来得如此快。父亲给人设计建造厨房的手艺,很快就失去了用武之地,很多人,考虑到乡村的教育资源不足,纷纷去镇上,或县城,或市里买房子,把一家人迁走了。田地,慢慢地,无人耕种。大概是,从农业“费改税”以后,乡村再也无需缴纳公粮,从此,大片大片的肥田,被仍在那里,无人耕作。友叔,再也无法出租自己的劳动力。

从前,还可以去挖矿,后来,矿口也被禁止了。友叔成为村庄的浪荡子,他不愿意自己去种地,嫌收入低,但更高收入的,便是出远门去,跟青皮后生去挖隧道,他老母舍不得去,他自己,也未必能吃得那个苦,于是,终身闲着,逛着了,终于,至坐吃山空。最后,借债度日。

那年,得了肺结核,不过是一千多块钱,或许就能治好的,但他竟然没钱去医治,因为老借债还不起,最后,拖至病入膏肓,再治,已经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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