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行
夜,把城市翻进袖口。
我踩着阴影的折痕,像踩着一封被揉皱的旧信。
路灯昏黄,像一枚枚被蛀空的月亮,悬在头顶,照不亮我脚底的深渊。
我听见鞋底与沥青摩擦,发出极轻的“嗤啦”声——那是皮肤被撕开的声息。
黑暗里,另一个我醒着。
他坐在我的锁骨上,用指甲敲打我的喉结,
逼我承认:
“你害怕的从来不是夜,而是夜尽之后必须继续的白天。”
我假装没听见,继续走。
风把电线吹成低低的弦,
远处有野猫在垃圾桶旁分娩,
血腥味像一朵迟开的玫瑰,
在巷口悄悄举起刺。
黑暗里的我,替我嗅到这刺的香;
而光明里的我,还在梦里数着羊。
二、晨雾
雾从河面升起来,像一条不肯上岸的鱼。
我站在桥中央,看两岸的楼群被一点点擦掉,
仿佛世界正在用橡皮,替自己赎罪。
此刻,光明里的我仍在被褥的褶皱里酣睡,
睫毛上沾着未完成的梦;
黑暗里的我却早已醒来,
替我抚摸雾的脊背——
那冰凉而潮湿的脊背,
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墓碑。
我听见体内有河流冲撞肋骨,
带着昨夜的血、未嚼碎的月光、
以及一小撮被风吹散的骨灰。
我想把这一切倒进雾里,
让雾替我掩埋,
可黑暗里的我提醒我:
“掩埋不等于消失,
它只是把声音调到更低。”
于是我继续站着,
直到第一缕阳光像一把钝刀,
把雾从中间切开——
我看见对岸的梧桐树下,
有人正把昨夜死去的猫装进纸箱,
动作轻得像在收拾自己褪下的壳。
三、午后
阳光垂直,像一场不动声色的审判。
我坐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位,
看行人用影子给自己量体裁衣。
玻璃杯里的冰块,
在缓慢地缩小,
像一颗正在融化的良心。
光明里的我终于醒来,
打着哈欠,揉着眼睛,
问我:“我们为何在此?”
黑暗里的我坐在对面,
用吸管搅动冷萃,
目光像一口深井,
把所有反光都吞进去。
“为了等一个人,”他说,
“等他把我们重新缝合成一张完整的皮。”
我低头,
看见自己的影子被阳光钉在地上,
像一张被解剖的蝙蝠标本。
邻桌的孩子把冰淇淋抹在脸颊,
母亲笑着擦掉,
笑声清脆得像折断的银勺。
我忽然想哭,
却又不知该为哪一部分自己流泪——
是为那个在光明里沉睡的、
仍相信冰淇淋可以治愈世界的我?
还是为那个在黑暗里醒着的、
早已尝过泪水的咸涩的我?
四、黄昏
夕阳把城市镀成一枚熟透的柿子,
轻轻一碰就会流出甜腻的哀伤。
我走上天台,
脚下是万家灯火,
头顶是最后一群归巢的鸽。
风从袖口灌进来,
在体内绕了一圈,
又从领口逃走,
带走一小片尚未结痂的孤独。
黑暗里的我贴着我的耳廓,
轻声说:“跳下去吧,
跳下去就能长出翅膀。”
光明里的我拽着我的手腕,
急急说:“等等,
再等等,
也许下一盏灯就会亮起。”
我夹在中间,
像一张被反复揉搓的纸,
既无法飞翔,
也无法平整。
最终,我坐下来,
把两条腿悬在楼宇之外,
让夜色一点点漫上来,
像海水淹没礁石。
我看见远处有焰火升空,
短暂地照亮了半边天,
也照亮了我掌心的纹路——
那些交错的沟壑,
像被岁月犁过的田,
一半种着沉睡,
一半种着醒觉。
夜,再次合拢。
黑暗里的我,与光明里的我,
终于在我的胸口相遇。
他们隔着一层薄薄的皮,
互相倾听心跳——
那心跳像一面鼓,
在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回声:
“咚,咚,咚。”
黑暗里的我伸出手,
光明里的我接住,
两只手在血液里慢慢重合,
像两条终于交汇的河。
我不再问他们谁是真我,
谁是幻影。
我知道,
只有当他们同时存在,
我才能继续行走——
一个在黑暗里替我醒着,
替我嗅到玫瑰的刺;
一个在光明里替我睡着,
替我梦见未开的花园。
于是,我起身,
把夜色披在肩上,
把晨光揣进兜里,
继续向下一座桥、下一杯咖啡、
下一束焰火走去。
脚步声在空荡的街道上回响,
像一首未写完的诗,
一半在黑暗里醒着,
一半在光明里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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