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公交车车厢里，脚下只有立锥之地，右手使劲抓着黄色横杠，后面一个大哥腆着肚子紧贴我后背，左边一个大妈在刹车之际屡屡踩我的大脚趾。天已黑，喇叭声不断，车行如蚁动。如果可以，千万不要在上下学时分从学校门口经过。
大家都知道学生的钱好赚，越是校门口越是文具店、便利店、小吃店扎堆，拥挤不堪的现状，车上人心里有多糟糕，小老板们的心里就有多美。
我认识一个高中生，他是学校门口便利店的常客，他名声好，讲义气，便利店老板允许他赊账，还为他专门准备了一个流水簿，买东西签名就好，学期结束的时候一次性结清。他上到高二，待遇等级提高了，每次拿了东西就走，让老板给记上，而且他的好朋友们都可以以他的名义赊账，浑水摸鱼的也不少，只要说一句“记在小北的账上”就可以。
小北来自县里，有一个开矿的爹，会所、KTV遍布全城。小北喜欢结交朋友，在宿舍里给同学们发烟抽，都是高级烟，红塔山、黄鹤楼……高二的时候他已经发展为全校权威赫赫的大哥。
但这学期结束他被学校开除了，他最后一次来学校把便利店的欠账结清。老板说，再也遇不到这么讲信用的孩子了。
但是有一所初中例外，没有便利店，没有文具店，它正好毗邻一家颇有名气的卷烟厂，平时路人只要进入方圆几里内，一股比较浓重的烟叶的香味就会被鼻子捕获，有时清淡，有时浓烈，在闷热或冷冽的空气中突然嗅到此风味，真有沁人心脾的感觉。据说学生们在教室上课的时候，有人一边咂嘴，一边深吸一口气，微张小口，又吐出一个悠长而又幸福的呼气。
这所学校的青少年抽烟率远高于其他学校，与此形成映照的是他们的升学率，远远被甩在后面。
领导决定下大力气改变现状，校园里能够抽烟的地方唯有厕所，每课间，专门安排老师巡视，严防死守，一定要摘掉全市老末的帽子。几个月以内，有明显好转，大大刹住了用烟来提高听课效率的风气。
但是，放了学，离开校园就管不住了，那道门栅栏的内外就像两个接壤的国家，跨进来就是高压政策，战战兢兢，道路以目，跨出去则是娱乐的王国，穿着入时，综艺盛行，还有很多唯美电影可欣赏（有点像朝韩的关系）。很多学校都是抱着不要在校园里出事的态度，校外，哪怕只是校门口，值班老师都装没看见，最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有的学生刚踏出门，叼笔的嘴立刻含上了烟，小混混之间以敬烟的方式闲聊，一只手放进裤兜，另一只手，中指食指夹烟，有节奏地起起伏伏，像模像样，一点儿也不着急回家吃饭……
我以前在一个县里的高中工作，那是一所省级重点，每年升学率都很高，碾压兄弟县以及有更多优质资源的市一中，但这也注定了它管理的严苛。
学生一个月才有两三天的假期，一学期回三四次家，期末考试就到了。但是后来，学校领导的慈悲之心爆发，在一个月的中间搞一个开放日的活动，也就两节课的时间，学生可以出校门活动，而学校远离主干道，路上车流稀少，于是很多小商贩闻风而动，渐渐形成了一个小集市。一大早路两旁就被人占了地方。有时来上班，还能看见两个妇女为一尺两尺的空间打架。这大概一公里的一段距离，在极短的时间内处处有摊，摊摊有位，花里胡哨，商品各样，有卖洗脸盆、饭盆的，有卖牛奶、六个核桃的，有卖鸡蛋灌饼、肉夹馍的。我有一个同事，她的公公婆婆有个小店，做鞋帽生意，他们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也来凑热闹，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效果相当不错。
而学生们在校园里和校园外的面貌是不大一样的，出了校门，他们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眉开眼笑，似乎都漂亮了，帅气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好像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没吃过一样，有的人吃糖葫芦，有的人吃甘蔗，有的人吃烤肠，都是嘴在动脚在动，这一公里的路走个四五回。
熙熙攘攘，一片繁荣，互利互助，商贩们赚了钱，学生们吃到了不干不净的食物，买了生活必需品，释放了心情。
但是有一次，学校领导发火了，因为据说有学生在开放日之前过于兴奋，对窗外那一公里的幸福垂涎欲滴，以至于无心课堂，而个别老师也多有趁机溜走的打算，于是，领导们大发雷霆，一道圣旨下，莘莘学子的盼头在离希望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被一棒子打死，同时小商贩们正准备撸起袖子收钞票的时候被放鸽子了。我这才知道了什么叫怨声载道。
还有一次，有一个高二学生从宿舍五楼一纵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人们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发现了血泊中的尸体，无论如何封锁现场，校园还是轰动了，警察到场，一传十十传百，县城轰动了。
几天以后，我来上班，远远看到校门口有异样。一群人乌泱泱堆在那里，中间杂着几个全身穿白色丧服的人。那天天阴，却闷热，旁边一个手推车模样的大家伙上放着精光闪闪的东西，大概是能冷冻的棺材，两个花圈分放两侧。几米长的白色的条幅被两棵树撑着，一股衰丧暴戾之气弥漫。那个月的开放日不得不取消。后来据说，警察从死者口袋里发现了遗书，其中有一个重要内容，死者怀疑父母不是亲生父母，自己不是亲生孩子。这是学校甩黑锅的好借口，但仍以人道主义的精神，提供一万元的精神抚慰金，态度极其强硬，走上法庭都不怕。
死者家属在校门口，一个老人大概是奶奶，一个中年妇女大概是妈妈，哭得面容扭曲。一个老汉大概是爸爸，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满脸的无辜、愠怒，又不知道说什么，怎么做，倒是那些请来帮忙的亲戚，义愤填膺，与门卫、校长秘书理论、推搡，要进校见领导。但几天后，死者家属领教了学校的强硬，无计可施，撤走了棺材花圈，门口清静了。
多少年之后，我已经离开了小县城，来到了大城市，学校不再一家独大，校与校之间沟通频繁，有一天闲聊中，我无意中了解到了另一件家校冲突的另一种结局。那所高中门口的文具店、面包店、理发店、饭店以及几里地之内的店铺老板们无不对这一事件记忆犹新，他们看到延绵了半条街的私家车，车中无人，车的主人们全部涌到了校门口。大概就像古惑仔里的镜头，带头大哥吹一个口哨，头发染成各种颜色，身上雕着各种图案的小混混们一下子飞奔过来，站到大哥的身后。
这所学校的一个男老师和学生在课上发生冲突，互骂都不足以表达情感，学生使了一脚，男老师用了一个耳光，脚在衣服上留了些土黄，耳光在学生眼角留下了一道明显的划痕，事后，男老师没有安抚，没有道歉，只顾自己悲伤。学生那个当村支书的老爸得知后勃然大怒，打电话给老师：三天时间，准备二十万，不然，后果自负。后面留下一串长长的数字。
这时候再道歉已经不被接受了，老师和学校抱着侥幸的心理、讨价还价的心理，自然没有按时支付二十万，没想到对方神通广大，三天之后就有了一个类似于古惑仔围攻警察局的壮观场景。
交通堵塞了一天不止，交警不敢插手，警察也到场，警察主张以和为贵，以不出现打架斗殴流血事件为出发点，最后警察局局长出面摆平了这件事，摆平的方法极其简单，就是奉劝校长赶紧掏钱，赶紧息事宁人，不然，发生不可预测的后果谁都承担不起。
“校长自掏腰包出了十万，那个老师和他所在的年级出了十万，据说。”
我和这所学校的一个老师在学校门口的小吃店用餐时，说起此事，也许是说话的声音有点大了，让老板听出了眉目，他很愉快地加入了我们的讨论，手舞足蹈地描述了十多年前那场剑拔弩张的对峙。
对于小店老板来说，如果这种场面是一道大菜，不常见不常吃，也并不十分了解其中原委的话，那么另一道小菜却是他非常熟悉的，因为这小店除了供人吃饭，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用途，可以叫地下交通站：
“家长给老师送礼，不好送进学校啊，就往我这里放……一堆堆的礼品盒，有茶有酒，有海鲜，肉蛋奶，还有鲜花……烟送的不多，但也有，”老板就像说自己家的事，“逢年过节啊，主要是中秋……前面的便利店，对面的文具店，都放着老师的东西……等到下班，学生走了，这些礼品也就被领走了……咱们只管放，具体是谁的不管，拿错了也不负责，有一回……”
这位老板健谈，不用别人问什么，自己说出来，没有说出来的，用想象补充。
那个烟厂，那个要下大力气整治校风的学校，后来怎么样了呢？真不太好说啊，如果时间充足，有两条路可选的时候，我喜欢从那里走，我不吸烟，但是那股烟香闻起来实在舒服。这所学校最近流传一个故事，真实的，好像又有夸张，我们从中似乎可以揣测到他们力求改变的后续情况。
说有一个老头，有一天发现一个商机：这么大的学校，一天到晚，有两三千人骑着自行车出入，附近竟然没有一个修车补带的，于是喜滋滋地把自己的家伙什搬到了校门口，百米之内。
前几天还好，生意不错，自行车的毛病堆积了很多，但有一天放学，老头看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不对劲，两个高个子的学生青筋暴起，脏话、下流话、威胁的话你来我往，边走边骂，离自己越来越近，终于大打出手。别看他们年纪不大，下手却极其凶狠，把自行车一扔，照着脑袋就抡，飞毛腿也使得不遗余力，眼见一个学生吃了亏，杀人的表情都出来了，环顾左右，终于发现，有一个东西管用，他拿起老头的气管子朝另一个男孩挥去，人伤了，气管子也报废了。
后来，老头的修车摊往后退了几十米，后来又退了几十米，但是仍然在一个月内坏了三把气管子，他意识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终于明白商机与危机并存的道理，赶紧回老地方去了。
公交车还在缓慢地走走停停，车厢里的空气污浊，挤了几十号人。我想下车又不能下车，欲动不能，欲静不能，脑中旋转着两句诗，改编了一下，正好形容自己的心情：
请君莫从校门过，车鸣三声泪沾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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