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悦在十三岁那年,偷走了一个男孩的心。直到七年之后,才扬起潮红的脸庞双手捧着这颗心还回去。
而今他们已经可以嗤笑着回忆起那场无疾而终的初恋了。
十三岁时的心悦和铭刚刚踏入初中,恰于稚气未脱佯装成熟,成熟尚远童心仍在的年纪遇见了彼此。心悦那时除了整日沉浸在一本书里寻求不一样的人生,一日落下帷幕之前像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一般攥着笔,伏在书桌前写日记,再无其他爱好。每日写下日期的时候,她都渴望时间过得快一点,恨不得一觉醒来就是十八岁。十八岁在每个少女心里都是一个神圣的年纪,但若要仔细追问意义,她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却又偏执得不愿意承认是被太多青春文学里十八岁轰轰烈烈的故事洗了脑,总以为人生会在十八岁忽然转弯,经历一场暖色调人生亦或是彻骨寒的岁月愁。自认为即使那天不会有王子屈膝求婚,不会来外星人请她到贵星球一日游,不会在异国漫步的路上偶遇王室成员,她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她会自己做点燃一切疯狂的导火索献给十八岁一个绝无仅有的烟花盛宴。但若又去追问具体的计划,她最多也只能告诉你是和要好的朋友在十八岁生日当天献血而已。
原本带着她这颗易满足的心和千沟万壑的脑洞足以让她十八岁之前的人生活得旺盛。但每看一本令她心潮澎湃,肝肠寸断的书,她所有等待的耐性就被磨灭三分。人人告诉她,来日方长,她反驳,来日太长了,凭什么一边告诉我活在当下一边劝慰我来日方长。她写了一封又一封的无主情书。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一一打量着五十多个奋笔疾书的同学,揣测着哪个更适合做书里光芒四射的翩翩少年。
铭就是这个时候进入她的视线的。他绝无言情小说里过分渲染的男主光环里那种空前绝后的好看的外貌。只是和其他人相比,他性格还算爽朗,笑起来还算好看,字迹还算干净,成绩还算优异。
心悦从不承认她是想成为书中被宠溺被珍爱的女主,就像她不愿意承认她总是刻意走在空旷无处避雨的地方憧憬着一场提前降临的爱情暴雨打湿她干枯了太久的眼眶。十三岁原本就是成长得有些刻意的年纪,刚从被囚禁了日日夜夜的童年中逃出,紧接着就被告知,别做梦了,自由还早着呢,把你绑在钟表的时针上,上了无数圈发条之后,摸摸你的头说道,别多想,来日方长,自由指日可待。被安慰说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时候,是最不甘心的时候,就是不愿意和别人都一样,并且就是有凭空而来的自信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
心悦就是这样一边奋力挣脱着身上的绳子一边这样想的。她痴迷于书中的故事,又绝口不提”爱”,在日记里也不会对自己坦白心迹,只是写着:“期待着有一个特别的人出现和我共写一个漫长的故事。悲喜随意,爱恨随意,唯求岁月多泛波澜,漫漫人生,来日才可再去奢求壮阔。”
自此之后,除了读书写字,心悦多了一个事做。那就是——吸引铭的目光。坐在他的前排时她会转过去假装无意撞上了他的目光,坐在他的后排时她会盯着他的后背坠入脑洞的无底深渊,体育课上会拉朋友在他打球的四周晃荡,下雨时会故意不带伞预谋一场邂逅。
终于有一日,有人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递给心悦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谁写的?”
“铭。”
她在所有的情书前补上他的名字,他们在春天谈了秋天的爱恋。心悦的日记变成了情书,流水账变成了奔流不息的情话。她不必再去刻意吸引他的目光了。每天早晨来到教室,她的桌子上都会多一个阿尔卑斯棒棒糖,每天都是不同的口味。她每天吃完这颗甜的腻死人的糖果后,一丝不苟地把糖纸压平折好,然后郑重其事地夹在日记本里,像对待一片玫瑰花瓣一样温柔。
在心悦第三轮吃完了所有口味的阿尔卑斯棒棒糖之后,她终于觉得腻了。
她再也写不出好听的情话了。她第一次在日记里坦白,“现实不如书。为什么简可以遇见异国的东尼并因他得了非凡的一生诉了刻骨的衷情?因为简活在杜拉斯的笔下,而我在笔下写着自己真切的生活。生活没有给我太多遣词造句的机会。”
她执意把新的棒棒糖还给了他,编造了一个十三岁时最可信的分手理由——“情书被妈妈发现了,别再联系了。”
铭心领神会地自觉远离了她,回到了自己的轨道。心悦依旧和之前一样读书,写日记,乐此不彼。他们的眼神也不再游离不再温存,迎面相遇时自然地向一侧移步,擦肩走过,看起来像是原本就无交集的两个人。
初二那年,铭方才从谎言中觉醒,和心悦一年以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天为什么骗我?”心悦的心情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有些不适。像是自己提出的聚会,聚了人,点了菜,所有人拿起筷子的瞬间自己又掀了桌子,说了再见。她知道都是自己的一时兴起犯了错,还伤到了别人,但是除了自责又全然不知如何做。只是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你还是快点把我忘了吧。”
怎么可能忘了。铭在那时才意识到自己真的非常喜欢这个女生。他坐在她前排的时候会故意回头迎上她的目光,坐在后排时会盯着她的背影想入非非。下雨时会在意她有没有带伞。他觉得她的字迹隽秀,她独一无二。他觉得除了她以外没有哪个女生可以读书时这样好看,低下头写字时那样沉静。他后悔在一起时的不珍惜,每天只是丢一个棒棒糖敷衍了事。在他的生命里,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拥有一个人。他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说辞。
他不断地写纸条给她,拦了她的朋友传话给她,抓住每一个过节的机会送礼物给她。
铭喜欢心悦这件事已经在这个班里闹得众人皆知,熟悉的,不熟悉的见到心悦必先说出他的名字然后意味深长地眨眨眼。
心悦的满怀愧怍已经完全转化为恼羞成怒了,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彻底打扰了,便一边自我安慰地想着,“反正我已经道歉了也已经说清楚了”,一边忿忿地发誓再也不理他了。
心悦盼着快点毕业离开他的视线,盼着这个自己招惹来的是是非非能随时间和空间消失殆尽。心悦觉得,他不会喜欢自己太久,至少高中后他也会像自己一样后悔自己曾说过的傻里傻气的告白。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又怎么会懂爱。
她真的再也没有理他。后来如期毕业,虽去了同一个高中,但两人不再同窗。就这样,从同桌,到不同的教室,不同的楼层,最后去了不同的城市。如此兜兜转转,却也还是没有离开彼此。
十八岁生日那天夜里,心悦又回到了十三岁,在梦里,她再一次翻开了藏满心事的日记本,夏天的风把柳絮吹进教室,有几团落在了心悦的背上,后座的同学一边告诉她一边轻轻帮她拍落,她笑语嫣然地转身道谢,与之相视。那一日,因这个梦境,她一整日都如同含着一颗草莓味的阿尔卑斯一般。
她去了医院的献血室,被告知高度近视的献血会影响自己眼球供血。
除此之外,她也在这一天又一次被告白了。
喜欢心悦,对铭来说始终是一件改变不了的事情。他依旧在每个节日里写一封封满溢着深情的情书,编辑一条条删删改改的短信。读她喜欢的书,听她喜欢的歌,跑步时绕到她的教室旁透过窗户一眼即可穿越人海看到她,万千的思绪全是她。她是他拿起千百次亦不愿放下的珍宝,所以他一次次鼓足勇气走向她,但每一次的告白都只能换来一句对不起。
朋友都劝他,“在爱情里,坚持不一定能换来好结果,这样下去的结果只是越来越受伤。她怎么看都很普通啊。赶紧换个方向,看一看远方,全部都是好姑娘。”
铭摆摆手洒脱地说,“不联系了。”
“这么快就想通了?”
“高考之前,都不想再打扰她了,怕影响到她学习。”
之后,铭真的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心悦。高考前几次全省模拟考试,心悦的成绩都稳步上升。铭焦虑地对着电脑,把滚动卡向下拉了好久才看到自己的名字。从此,他把心悦的成绩刻在桌子上,每天发了疯一般只知埋头学习。
高考成绩出来后,铭比心悦低了三分。
那一年不幸地撞上了近几年最高的一次分数线。铭偷偷填了和心悦一样的志愿,但最后两人都惨遭滑档,还是被补录到了不同的地方。
时间不仅造化弄人,而且来势汹汹。行进在时间和空间的坐标上,两个人看似越走越远。
都说高考完一切会好很多。可是对缄默孤僻又别扭的人来说,不过是把生活换了个新锅重新开始熬。
心悦就是如此,她无时不伴随着尴尬和不愉快的情绪。做礼仪时被迫第一次穿上了高跟鞋,众目睽睽之下摔倒。社团活动迟到被恰好心情不快的老师在眼前摔了茶杯。班级风采大赛抱着吉他由于紧张忘谱拉了全班的后腿。
所有的负能量在她的心理急剧膨胀,她又不愿意倾诉,低落的情绪谁愿意接它入耳?况且她也不知怎么开口,即是开了口,又有何用?
心悦这样想着,却还是在某个夜里没有忍住拨通了一个号码——陌生的号码。
这个每隔一段时间发来无需回复的问候的号码,这个在零点发来19岁生日祝福的号码,这个总在收到的不知名的包裹上留下的号码。
她一直知道是谁。
“喂?”
“……”心悦握着电话站在熄了灯的楼道里,一时有些后悔,她不想抱怨任何不快,可那她该说点什么呢。“嗨。”
“最近还好吗?”
“嗯……"
“嗯。我刚从球场回来。最近S市好热,宿舍的空调又坏掉了,刚才来了人修,那个人长得好像梁朝伟啊,哈哈哈。你知道吗?……”
他们一共打了两个多小时的电话。大都是铭在说,心悦在听。心悦特别感谢铭,分明是自己打过去的电话,却一直傻愣。好感激他的滔滔不绝,填补了空白的尴尬,也莫名给了心悦些许安慰些许暖意。
那之后,她隔三差五会和铭打电话,无论是开心时还是不开心时,他们都会一起分享着生活 每一件琐碎的小事。
心悦这时才开始真正了解铭,他已不似日记里的影子,没变的是和十三岁一样的阳光爽朗。他一直努力把自己变成更好的人,同龄的男生在抽着烟玩着电玩,他在独自哼着歌读着书,热情洋溢地做着志愿者,在球场里挥汗如雨。他说他在努力向她靠近,他说,如果不能和她在一起,他也不会和其他人在一起。
十三岁时的玩笑,被他信以为真到今天。
心悦一度想着远离他,生活里、日记里、梦里都不愿在见到他。后来才懂得,她想远离的,不过是十三岁时拒绝循规蹈矩的自己,十三岁时先张扬跋扈后败下阵来的自己,十三岁时不信来日方长的自己。因为后来,她看清了自己的渺小,时间的浩瀚,清楚卑微的自己泛不起波澜,岁月长长,能做的却只是等待。便不再写日记,用现实的目光填满了巨大的脑洞,顺便埋藏了十三岁的自己,以及见证过自己十三岁的他。
二十岁生日那天,铭来到她的城市,他们在一望无际的海边。海水心事重重地来回踱着步。海风从远处吹来,撩动着心悦的发梢。铭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对着她告白,不再是被传来传去的纸条,不再是删了又改的短信。而是,声音穿透空气的介质,跌入腾起的海浪,涌起她的心潮。心悦伸出双臂,轻轻地抱了抱这个十三岁时被她偷了心的少年,也抱了抱十三岁的自己,“亲爱的,谢谢你的冲动和幼稚。”
二十八岁,铭在海边开了家书店送给心悦作为求婚礼物。
婚后,心悦在杂志社做编辑,她每天在书店里读书、写日记和每月的杂志专栏。十三岁时梦想的生活和喜欢的男孩都被握在手里。她的心如十三岁时一样澄澈透明,也如十三岁时一样波澜壮阔。
这一期的专栏主题是:如今最好,别说来日方长。
心悦想了想,在电脑上码下一段话:
“人人都说来日方长,人该活的像树一样,不要着急,慢慢成长。秋去了,春还回来,最好的都在枝繁叶茂的未来。末了,被砍了也浑然不知,一生被禁锢在一圈圈年轮里。
想做的事现在就去做吧,别人说的十八岁并非也是你值得等待的年龄。如今最好,别说什么来日方长。来日都不过是最美的幻想,真正漫长又美好的日子,都来自你曾经傻气的冲动和幼稚的抉择。失望难免,后悔难免,但时间会给你最好的安慰。别在最可爱的年纪等待,别凉了满腔的热血,别说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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