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园路靠近江苏路有家复印打字社,兼营办公用品、复印机租赁维修。店里请了个打字的小姑娘,叫小桂,苏北人,年纪二十出头,白白生生、干干净净的样子,平时除了打字、复印、收银,一有闲暇,还抱着厚厚的书在看。另一个小伙是安徽人,属于鲜肉型的小哥,比小桂大个几岁,己婚,媳妇儿也是苏北的,据说是在酒店打工时认识的,小哥姓李,是店老板请的业务员。
我在万航渡路租房的时候,常去那儿打印资料。接待我的除了小桂就是那小李,小李喜欢研究,对周围的东西总是充满了好奇。电脑玩得很顺手,复印机、打字机也能上上手,不论使用还是维修。
小李工资不高,只有一千块,扣除租房、伙食、电话费,兜里铜钿所剩无几。我每次去店里,小李总是牢骚满腹。有一次过去打印资料,小李边帮我复印边说,出着耕田牛力,啄着打鸣鸡米。我说,你刚才这句话真好!
谁说的?我问小李。
我自己编的。小李说。
兄弟咋就这么有才呢?我赞叹不已。
“发工钱了,请了一天假,扣了50,一次忘记打卡算旷工,扣了100,这月到手850,你说说看是不是鸡啄米也难活?”小李愤愤不平。
一旁小桂说:“李工,老板说,你靠的是业绩,上不封顶,牢骚满腹防肠断,咱还是用业绩说话!”
“这和你没关系!”小李对小桂说,后来感觉这话有点唐突,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两码事。”
等小李帮我逐页码好资料,我半是讥笑半是开涮对他说:“有什么用呢?自己开公司当老板,挣得又多还不受气。”
小李没说话,眼晴直勾勾盯着手里的资料,若有所思。
我顿时察觉到自己不够厚道,问题是我们又不熟,问题是这句话就是针对熟人也尤显尖刻。我马上亡羊补牢,对小李笑一脸恭迎,说:“现在扯张公司牌照比吃碗阳春面还便当,就不想当回老板?不想当老板的员工不是好员工。”我笑了笑,到小桂那儿的收银处付钱,小桂冷冷地说,你以为谁都能当老板!
周未一大早,弄堂里碎石路上“稀哩哗拉”自行车驶来,“咔嚓”停在楼下,我从窗户看下去,有个穿黑西装打红领带斜挎公文包的小伙停稳车子,惶顾左右,象是在寻找。我喊了他一声:“小李,上来喝茶!”
小李那天中午在我的租屋吃了顿饭,表妹夫下厨炒了他拿手的酸辣土豆丝,西红柿炒蛋,我凶神恶煞的同学去弄堂口买了份五香花生米和半只酱鸭,又拿空啤酒瓶子换回四瓶力玻啤酒,小李不喝酒,只吃我们的白面馒头,他说好吃,他管这不叫馒头,叫大馍。
“哥,你那天讲得话真对!”小李啃一口大馍,翻翻眼皮,认真对我说:“您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我“咕咚”灌下一玻璃杯啤酒,盯住他鼓鼓囊囊嚅动着的腮帮子,问,你想表达什么?
“我就想开公司,自己当老板”小李吞下一口嚼细了的大馍,象是自话自语:“我就不信了,从明天开始,我起得比别人早、干得比别人多,跑得比别人勤,睡得比别人迟,我不成功,除非老天要灭我!”
小李公司不久开张了。我在经济城帮他找了个朋友,执照亳无悬念就做出来了。小李公司做的第一单业务,是帮我和表妹夫印了几盒名片,我记得我的名片头衔是××总经理,表妹夫印的是市场总监,名片,名片!就是明着骗,就是自己哄自己也顺带骗骗他人,不当真。但当我看到自己的名片,那高大上的“职务”,脸红心跳了好几天,直到现在有人称我“××总”的时候,我感觉象是在骂人,我会忙不迭纠正:“我是××(自己名子),或者说,叫我二哥!”
在那一年,我给了小李一个大单,让他帮我攒了台电脑,配了台喷墨式打印机,我那年的打印纸和办公耗材也请他来送,小李很讲情义,常来我的租屋坐坐,听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才知道,我面对小李这样一介书生,我的胡言乱语竟然掩盖住了自己的粗俗不堪与胸无点墨,原本不读书、竟也能欺世盗名、好为人师。而今我仍在忏悔当年的自己竟是如此皮厚!
小李开公司的第二个月,他的收入超出了自己几个月的薪资,有一天中午,他骑单车跑到我的租屋,送我一只小盒子,打开盒子,是一把银灰色的“飞利浦”剃须刀,荷兰进口的牌子。我满脸络腮胡子,如同离离原上草,杀不绝、斩不尽,小李送我的剃须刀,真忒么耐用,十几年下来,直到现在我仍舍不得扔!
这是要把什么耗到天荒地老的节奏,一把价值三四百元的剃须刀,使得情谊,不堪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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