镗镗锣

镗镗锣

近日读周作人的小品文《卖糖》，提到乡间的“流动百货摊儿”,小贩以敲锣为信号进行贸易，忽然间想起小时候的“镗镗锣”。

寂静的午后，知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叫，村庄尚在迷迷糊糊中，在地里劳作了半天的乡民胡乱吃了几口饭正在歇晌，忽然一阵清脆的锣声响起，在没有噪音的乡间传了老远。锣声灌满了村庄的大街小巷，人便猛一激灵。这时候耳朵最尖的便是小孩子们，一个个飞也似地从各个低矮的土墙胡同里奔出，伸长脖子围住一辆独轮车，这便是镗镗锣来了。

镗镗锣儿是一个直经不超一尺的小铜锣，有维吾尔族的小花帽大小，用一节削光片薄顶端刻尖的细竹片儿，三四寸长，一寸宽，当当地敲响，声音尖脆，但回音小，不像大锣那般“嘡、嘡”洪亮回音悠长。一阵锣响之后，便是一个老头站在我家当街大榆树下，清了清嗓子，拉着长音大声吆喝：破铺衬烂套子换大针——

紧接着是“当，当，当”一阵响。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乡间，经济和物资都很匮乏，人们过贯了贫朴的日子，只要有口饭吃能够糊住口，粗细粮都讲究不得，对其他的物资更没有什么奢望。再说，家家户户都穷的叮当响，很少人家有余钱去买糊口以外的东西。那时候结婚这等大事都是请个木匠在家打一两件家具就完事了。每个村庄都还没有代销点儿小百货什么的，有了大事或农闲了，非得去买东西了，就会到几里外的乡里赶集，或者步行到更远一些的县城购买所需的简单物资。但还是有一类流动小百货摊儿，他们四乡游走，多少天才能见到一个，那就是我们当地叫做镗镗锣的。

农村其他地方有货郎挑子，但我们这儿却很少见到一根儿扁担上挑着两筐货物的货郎，有的就是这个镗镗锣。他的全部货物是两个做成许多小方格子的木箱子，分别装着些针头线脑、孩子们玩的玻璃球，我们叫琉璃弹儿的，还一种切成三角的梨膏糖，暗黄色透明的糖，拿到手里粘手，并能拽出细细的透明的丝来。这些箱子上面用玻璃盖上，看着干净透明，比较高端大气。那时候农村的房子上大都还是小木格子窗，经过风吹日晒，窗格子上的木条已经成了黑色，木条朝向屋内的一侧，用纸糊着或干脆用油布纸（塑料纸）钉着遮挡风雨和日光，透光度极差，极少看见玻璃。而镗镗锣已经用上了这种当时比较上档次的洋气东西，玻璃下面是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的零星货物，大都几分钱就能买到手，但那时的乡村，人们都没有钱，几分钱也没有。还有一种膨化食品，我们叫化里弹儿，大约取名于其一进口就化的特点，大概是小米膨化后浇上糖，搅拌均匀了，用圆模子扣成乒乓球大小的圆球形，类似现在街头做的大米糕，轻、脆、甜，为了防着这些糕在空气中疲软，就装在大塑料袋里，系上口。

敲镗镗锣的货郎每每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化里弹儿，就会用极具诱惑性的小曲儿唱道：化里弹儿化里弹，又能吃又能玩儿。但孩子们好容易拿到一个化里弹儿，哪里舍得玩呢，用牙刮下一点，小心地小口吃到嘴里。

孩子们围着镗镗锣儿，大都是看热闹和稀奇，买不起吃的东西。有时候被货郎轰着说：去给你娘要钱来买东西吃。孩子们知道回家里也要不来钱，有的无趣地散了，有的不死心，仍围着观看，莫非看也上瘾？有时候，也有一些大姑娘和小媳妇儿会走出胡同口，买或者用东西换二尺扎辫子的红头绳，买几缕花花绿绿的彩色丝线用来绣枕头，或做孩子们的围嘴、兜兜、虎头鞋之类的，也有绣鞋垫的，买铜顶针的，再或是头号大针或细细的绣花针、针锥一类的针线筐里的零星物件。

忙乱了一阵子后，一时没有大人买东西了，如果货郎还没有吃饭，老头儿就会从独轮车把上摘下三条腿儿的杌子，杂木的杌子面已被屁股磨得光洁溜滑，如上了一层包浆，货郎坐在上面，从独轮车上拿下一个暖壶，细竹蔑编成的壳，颜色有些老旧发黑，从暖壶里倒一碗冒着热汽的开水，把一个冷馍掰碎了泡在水里，然后吞下去，就是一顿饭了。吃完后老头儿从嘴里摘下假牙，放在水里洗，他的嘴因摘去了牙一下子变得多皱而塌瘪了下去，松驰丑陋，更加苍老了。我第一次见假牙，就是从敲镗镗锣的老头儿这里认识的。

常来我们村子里的，是几里外三新张村的一个老头儿，大人们都叫他金生。他常戴一顶蓝帽子，一件蓝布衣衫，个子不高，还有些驼背，推着一辆独轮车，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依靠屁股的扭动掌握方向，用来平衡车子。

如果镗镗锣是个年轻的小伙儿，说不定勾引走了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货郎走街串巷，在农村也算得上见多识广了，一般能说会道，因此在他乡格外引人注目。记得听好几个同龄女孩说过，她们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嫁给一个拥有货物资源的货郎。

我从来不记得从镗镗锣儿上买过东西，总是倚着栅栏门儿远远地看着。

因为有了距离，记忆里的镗镗锣既遥远，又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