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剧照
如此庆幸因自己对楚汉争霸那一段历史偶然燃起的好奇心而翻出了陈旧的老片《霸王别姬》。在初知电影名时，只当它与《鸿门宴》一般，讲的是演绎过的正史，而此番在我看完这冗长的三个小时的电影，却始终觉得高潮迭起时时带着深刻的回味时，只能独自在心里默默深深得庆幸——我与这片子的邂逅，成就了内心的丰盈。它讲述给我的，不是那段项羽与虞姬感动了世代人的爱情神话，而是一位生于民国的“虞姬”经历了不同时代的追捧与挫伤之后，仍旧执意爱慕着她那俗世中无心为王的“楚霸王”的情感悲剧。
“这人纵然有万般能耐，也敌不过天命啊”——老爷子这句话，似已注定了这戏里戏外的霸王虞姬共同的结局。整部片子以霸王别姬这部经典戏曲串联起来，这一段一段的戏，铺垫了一场又一场的人生。真让人感慨到，万古兴衰起落从未改变过，都是轮回一般承受了相同的命运，而变了的只不过是人那一张张不同的新鲜面孔罢了。
程蝶衣，他这一生就只执着于两件事情，一个是梁晓楼，另一个便是戏，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他都可以不管不顾。这片中真正对戏如痴如醉的只有三个人，蝶衣算一个，另外两位便是整日责罚徒弟的师傅和痴迷于蝶衣的袁四爷。而梁晓楼，迫于生活的压力，一步步，他变成了一个俗人。戏曲于他最终只成了爱好与生存技能罢了，而这戏，却成了程蝶衣勾连一生情愫的命。蝶衣是注定离不开戏的，最后他也死在了人生之戏与戏台之戏重叠的结局中。因为爱戏，他痛恨日本人却不痛恨青木，他懂得艺术无国界的道理；因为爱戏，他逆着时代的大潮流坚守着国粹的本质意境，即使无法生存了也未服软过。很大程度上说，蝶衣爱戏已超过了爱小楼，他宁可放弃与师哥同台表演霸王别姬的机会也未曾放弃对戏曲自我认知的执着，这种对艺术严谨而认真的态度让人钦佩亦让人歆羡。
在这样一个动乱的年代里，从民国到侵华战争再到全国解放以至文化大革命，人们的思想更新换代的如此之迅速，以至于俗世人只能跟着潮流走，在自己主心骨里始终留不下根一样坚定的信念，亦或者想留也不敢留。而程蝶衣不是，时局如何动荡，无论谁主沉浮，他程蝶衣始终是程蝶衣，唱自己的戏，爱自己的人。甚至很难想象，是怎样坚定的信念支撑着这位艺术家在各种思潮涌进的年代如此固守自我。在任何年代这都不是最善的生存之法，多少人叫它做“固步自封”，但那却始终是我最钦佩的活法——活着若不做自己，岂不是用自己的时间演绎了别人的生命。
“不疯魔不成活，可那是戏，你这在凡人堆里可怎么活。”小楼两次对蝶衣说了这样的话。可这正是蝶衣之所以为蝶衣的原因，对戏的痴魔对小楼的痴恋都是如此，蝶衣的这番执着便是我最钟情于电影的地方。
至于蝶衣的结局，这死亡在很早之前就已注定了。早到什么时候呢？在小豆子第一次被妓女母亲切掉了手指送进戏班子时，在小石头第一次为小豆子挨打时，在小豆子第一次唱对了“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时，在程蝶衣和段小楼第一次同台演出《霸王别姬》时……？不是，都不是。他们的命运，甚至早在四面楚歌虞姬自刎在项羽面前之时就已注定。这命运就是因果轮回，谁都跑不了。蝶衣从接受了自己“女娇娥”之身时便恋上了他的霸王，或许是太过入戏，以至于这一生蝶衣都在女娇娥的角色里度过了。影片的最后一幕，蝶衣默默重复了一遍自己大小总是念错的段子，“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或许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从自己的戏里走出来了，他知道自己和大师兄的结局就是没有结局，只因这现实中他并非女娇娥。可程蝶衣是谁？他是世间最大的戏痴！离了戏的蝶衣你可让他如何活？如何活……
本片是一部信息量极大的影片，蝶衣小楼主线之外的细节仍旧有许多耐人发醒之处。第一先说蝶衣与菊仙的关系。整部片子他们都是围绕一根男人以对立的方式出现的，唯一一次我认为无关于段小楼这一桥梁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段子，是发生在蝶衣戒大烟的时候。蝶衣神志不清的时候喊着“妈妈，我好冷，好冷”，菊仙此刻母性的情怀被激发出来，她抱着蝶衣眼神中流露出的神情仿佛对蝶衣的痛苦感同身受一般，而蝶衣此刻更是把菊仙当成了妈妈。让我们回头想一想，蝶衣与菊仙的矛盾在小楼之外的另一对立面便是小豆子的妈妈。他那当妓女的妈妈爱他，为了他的前途狠心砍掉了他的手指，可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他对于给予了他爱与耻辱兼并的母亲定是又爱又恨的，这情绪一直延续到了长大成角，碰到了菊仙这一与母亲相似极了的女人身上。
第二是整个动荡时代在这几个小人物身上的缩影。大家从这部片子里深刻的体会到陈凯歌对近现代历史的不满与批判，尤其在文化大革命时达到了高潮。我想我们应该理解在文革互相批斗的大背景下人们自我维护的表现，小楼与蝶衣的相互批斗看似泯灭人性，可这着实是那个时代最真实的反应。可菊仙是唯一在这批斗中败下阵来的人，因为与蝶衣不同，她的世界里只有段小楼，段小楼不爱她了，她的世界就倒塌了。而菊仙的命运也在片中早早的埋下伏笔，那便是妓院妈妈桑在菊仙离开时说的“那窑姐始终是窑姐，你记住我这句话”，菊仙一生也未逃得了她的命，最后也死在了她的命里。
第三说说袁四爷，葛优对这角色拿捏的恰到好处。袁四爷对蝶衣的感情不同于蝶衣对小楼的，他对蝶衣怀抱着的是一份欣赏之情，这痴迷归根结底源于他对戏曲的爱好，是因蝶衣演活了京剧，于是袁四爷也恋上了蝶衣。他们是戏曲上的知音，乃至肉体上的欢愉都是一种情到深处的自然流露，一丝也未让人觉得他是恶俗的。
第四便是小四与蝶衣的矛盾。这也是整部影片中我最读不懂的一段。按理说，小四在师傅死后仍执意不肯走，说明对戏曲已经抱定了万分热情。更何况在知道了蝶衣便是把它捡回来的人时，对蝶衣的感激之情当是永生难忘的。即使他们对于艺术的见解有所不同，也不至于要到残害恩人的程度。表面上的忘恩负义绝不是陈凯歌最想要讲述给我们的。或许，或许吧，小四才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牺牲者，是深受这个时代恶毒思想侵蚀的人群中最鲜明的代表。我们不知该感慨小四的狼心狗肺，还是该感慨这罪恶时代给人们留下的不可抹去的阴影。
张国荣活灵活现的程蝶衣让我从片头追泣到片尾，这一生活都如痴如醉的疯魔啊，你可怎样能让人不心生怜爱呢？93年的陈凯歌拍出了获得戛纳金棕榈奖的《霸王别姬》，这必是他费尽心力的一部电影，可到了二十一世纪却只能拍出《无极》了。当年的才情，也被这世界里一阵邪风吹散了吗？
戏里戏外，我都想问一句什么，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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