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

我现在很知足，你们姐弟三个，过得不算好，也不差。我谁也不挂着。要是有吃不上穿不上的，我能不挂吗？

我十三岁上，你奶奶去世了，十七岁，你爷爷去世了。你爷爷临死前，给我说，孩子啊，我就挂着你，你现在还没成个人。你要是别人打一打，你上一上，将来说不定流落到哪里，掉在哪个窟窿套里。你要是听我的话，将来还可能成家子人。

父亲解释说，爷爷的意思是，个人没主见，看着别人的脸色说话，这样不能出息个人。你爷爷说得“别人”，是东园里的你大爷。你爷爷，十有八九是被他气死的。

你爷爷说了这些话，不到二十分钟，脸上的褶子就舒开了。

你爷爷生了病后，没法供我上学，东园里说他出继了，不供我上学，就把我拉下来了。后来我为什么咬着牙供你和小泼上学，就是为了争这口气。

秋里大队里刨地瓜，队长照顾我刚下学，十五、六岁，个模小，不会干农活，让我拾地瓜，我在那块地里拾的，我和你爷爷的地瓜，也是分的那块地里的，地瓜有碗口大。

我和你爷爷我们爷俩分了四百来斤，运家来后，没有擦床子，想用刀切，东园里说，你爷俩歇着去吧，我擦完了我的就给你们擦，擦了撒开。那时候没有心眼，十五、六岁孩子，懂什么？

后来我去看，倒是给撒开了，大的全不见了。我给你爷爷说了，才开始你爷爷不让我吱声，那也是他儿子啊。我不愿意，找东园里，他不承认，抵赖发毒誓，说，我要是偷来，就不旺小孩们长！

爷爷听他这样说，不愿意了，拿起棍子就打他，打得他不清，打了七八下子。

都说凡田坏，我照样和他好，好了一辈子，他坏他的，我和他好我的，为什么？就因为那时候他说的一句话。

地瓜干这件事，凡田知道了，过来想揍东园里的，叫你爷爷挡住了。凡田说东园里的，结了龟还有个出来的眼呢，你还不如个结了龟！（他是说，我父亲是他的亲弟弟，他还坑，不如个虫子。）

那时候父亲十五、六岁，还是个孩子，凡田的一句仗义的话，让他感恩了一辈子。

还有二蛋他爹，他当过伪保长。你爷爷死了以后，忙丧的找东园里的商量，东园里不管，说他出继了，让他们找我。二蛋他爹不愿意了，说东园里，谁说你过继了？你有继书吗？

你爷爷发丧，东园里的窝在他那两间屋里，一直没出来。

就因为二蛋他爹帮过咱，文化大革命里，少吃了不少苦头。那时候我在管区，我一出差不在家，他心里就慌。我劝他，没有人想难为你，这是运动，上边压下来的。我在现场，你不受难为，我不在现场，你得想开。

他媳妇，二蛋他娘，原来有个对象，因为对她不好，逃难来到咱这里。来了之后，生了二蛋、三嫑。后来那边来了七、八个人，拿着省里、市里、县里三级法院里的文书，来管区找她。

二蛋他爷爷来找我，我先让他去问二蛋他妈，看她态度坚决不坚决。二蛋他妈态度很坚决，说死也不回去，前面的对象不是个人。

那边七、八个人，到管区找，父亲替他们调解，那边要人，这边不走，解决不了，人家不愿意，往上一级告。

我和上一级管事的挺好，先骑自行车给他透了话，我说完话就出来了，不到五分钟，他们七、八个人到了，二蛋他爹背着二蛋、二蛋他娘抱着三嫑，也到了。

他们没看见我，当时我换了衣服，戴了口罩。

上一级管事的对那七、八个人说，管区的同志领导们都信任，工作能力很强，你们找他就行。又把事情推给了我，让我来处理。

他们在火车站找的旅店，不走，怎么办呢？后来我想了个法儿，拖着他们。他们七、八人，住旅店，吃、喝、用，都是钱，不可能一直等下去。

那时候有规定，夫妻一旦分居半年，法院就可以判离婚。那边也有主谋，懂得这些，知道不能强行带人，只能商量着来，在这里待了七、八天，我一下班回来，就都来找我。

终于把他们熬走了，以后没再来。二蛋这一大家子，后来兴盛了。这些年，二蛋、三嫑一直对我很好，这些都是他们父亲教给他们的。

你爷爷说，再有本事的人，你别巴他，再没本事的人，你别踩他，没有热的你给他凉的，对人家要热乎乎的。

我这一辈子，就是按照你爷爷教给我的道理过来的，能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姊妹们能出息成这个样子，我就很知足了。

2023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