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译得实在美妙，就像巴黎的大街香榭丽舍，就像法国的市镇枫丹白露。
它有着让无数摩登女郎疯狂的范思哲和阿玛尼，它有着一条华彩辉烁的街，让珠宝在人心中开出奢侈的花朵。还有六百年前一场名叫文艺复兴的运动，在它的中央留下至今振聋发聩的里程碑。
其实它就是我们熟知的佛罗伦萨。
我会陪着一个佛罗伦萨女人喝红酒，然后看着她在一回头之间变成盐柱。
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翡冷翠我就会想到教堂。
一个城堡一样幽深空旷的教堂，巨大的落地窗透出暗沉沉的翡翠色的光。
在教堂那巨大厅堂的中央，有着粗糙纹路的大理石地面上，站着一个绝色容颜的白衣女子。她侧立在一人高的十字架前，白衣曳地，星夜月光也冷不过她一个回眸的侧颜。
我不能分辨她是救赎人心的修女，或者是亟待审判的巫女。因为有一种极致的美丽，亦正亦邪。
她可以是在创世之初播撒祝祷的天女，也可以是末世乱流中颠倒众生的妖姬。
素色长袖挥出滔天翻滚的波浪，明眸吸纳海洋中深邃的星光。又有谁能分辨出她是在创世，还是灭世。
不得不提徐志摩的那首《翡冷翠的一夜》。他在那里模仿一个典型的佛罗伦萨女人的口吻，扮演着一个深陷爱火的人。
那词句是如此滚烫热烈，我想我能看见她。
大概她有着亚麻色的长发，戴着暗红色的意大利羊毛围巾，她的衣服面料为亚麻布和天鹅绒。她穿着精致的细高跟长靴，行走在不平整的人行道和鹅卵石路上，就像行走在光滑如镜的水磨大理石地面上一样从容优雅。
我看见她抚摸着爱人的脸颊，磨磳着他的鼻尖，泪珠从睫毛上滚落。她年轻的爱人闭上眼睛吻她，他苍白清瘦的容颜上，长长的睫毛浓得化不开。
她在爱与死亡的烈火冰洋中如癫如狂地权衡。她想，你让我明白爱情——如同被红木酒桶中的桑娇维塞灌得烂醉，你却又不肯将它施舍与我，只让它变成被风吹落的残红。
我有多么爱你，就有多么恨你。
然后。
我看见她独身一人行走在佛罗伦萨的老街上，红色长围巾在身后扬起，高跟靴叩出清冷的声响。佛罗伦萨的确是个古典的老城，但是并不代表它没有华贵之气。在她的身侧，那些其貌不扬的老街店面，有那传说中代表致命吸引力的范思哲的标志，还有意大利的知名奢侈品牌阿玛尼和普拉达。
她走过老桥，这个16世纪末变成佛罗伦萨珠宝街的地方，在这里可以找到最顶级的珠宝，到处是公主般的奢华。细腻优雅的布契拉提珠宝，是源自意大利金艺王子一脉传承的织纹雕金的纯手工技艺。艳色逼人的宝格丽珠宝，使用了大量色彩令人叹为观止的半宝石，有无数珊瑚砗磲、紫晶碧玺。但是她走过时面容僵冷如冰，连眸光都未曾被吸引片刻。
一些意大利豪车从她的高跟靴旁飞驰而过。兰博基尼有着近乎原始的野性之美，每一个棱角与线条都是力量蓄积的轮廓，它高傲又豪放，以大功率和高速度驰骋在马路上。而法拉利则是出身于赛车的张扬红色，它不用经过任何改装就可以成为公路赛事的参与者。她抬起头用漠然的目光看见它们车后醒目的标识——兰博基尼的犟牛，和法拉利的红鬃烈马。
她走到一处开阔的地带，如梦初醒地发现这是著名的米开朗基罗广场。如果再往旁边走一走，也许能看见圣十字教堂旁但丁的雕像。其实佛罗伦萨最重要的身份，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心脏。
当年佛罗伦萨这朵玉簪花被当地的巨商美第奇家族这只狮子守护了三百年，他们成为了佛罗伦萨的无冕之王，美第奇家族的鸢尾花族徽也成了今天佛罗伦萨的市徽。
所幸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高度崇尚豪奢放荡的生活，他们认为一个国君的才干在于能欣赏辛辣的文字，写措辞优美的书信，谈吐之间流露锋芒与机智。
于是美第奇家族赞助了无数文艺复兴时期的天才，包括代表科学的伽利略、代表艺术的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代表文学的但丁和薄伽丘。许多作品本是美第奇家族的收藏，有不少画像和雕刻就是为这个家族的成员而作，甚至展品最主要的来源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也是这个家族的遗产。
这些惊人的成就使得美第奇家族被称为文艺复兴教父。
我想每一个来到米开朗基罗广场的人都会在广场中央仰起头来，向佛罗伦萨城内望去，那些红色砖瓦、古式建筑、阿尔诺河、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圆屋顶都看得清清楚楚。在这个可以看见大半个佛罗伦萨的视角，这个城市所特有的古老与典雅自心旷神怡中扑面而来。
但是我面前的那位佛罗伦萨女人没有。她仍然表情冷漠地走着，毫无驻足。
她路过的这么多地方都不是她的目的地。
她到底要去哪里？
她在一个小酒馆前驻足。招牌是古典的黑色镶嵌以金边，并不醒目。她推开玻璃门，点了一瓶红酒。
意大利人把酒当成水喝，而且喜欢红酒多于白酒。拔栓后的葡萄酒有一个醒来的过程，它们被倒在在玻璃容器中，从多年的昏睡中慢慢睁开眼睛。浅尝第一口的红酒给人的感觉如同乡下姑娘，然而等到用餐完毕后，它就会变成一位光彩夺目的贵妇人。
她点的红酒标签上写着DOCG，意味着意大利红酒中的最顶级。
我一直觉得女人最美的时候就是用高脚玻璃杯仰头喝红酒的时候——这时她的指尖会触碰到红酒那明亮的石榴红颜色，她微闭的眼睫之下有优美如天鹅的脖颈曲线。
她喝到半醉，目光迷离。
我走到她桌前端起酒杯尝了一口，柔和、芳香，果味浓郁。它有着复杂的香气类型，有焦油和玫瑰的香气，以及樟脑，巧克力，白松露和干燥草药。
如果有一个品酒师在这里，我想让他认真地通过观酒色、闻酒气、尝酒味，来判断这是不是那传说中的酒中之王——巴罗洛。它以口感丰富、浓郁著称，出自世界上最古老最高贵的葡萄品种Nebbiolo——在意大利语里就是雾的意思，因为它需要晚秋山丘浓雾的滋养。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仔细看就会发现它并不是年轻的酒所特有的亮宝石红，而是偏向成熟的酒的橙色调。
她明明很年轻，又何必叫年老的红酒来陪伴？
我开口问对面的女人，虽然她并不认识我，但是她已经醉了，应该不会在乎这些：“如果你爱的人背叛、抛弃了你，你会怎么做？”
她抬起满是醉意的眸子，淡淡道：“我会把一支左轮手枪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在我惊悚的目光中，她微微一笑：“我当然不会开枪的，除非我想事后自杀或者被处决。”
我追问：“如果枪走火呢？”
她挑眉：“我怎么会把一支随时会走火的枪对准我最爱的人？”
我想了想，又问：“那你到底为什么要用枪指着他？”
她默然良久，然后缓缓说：“为了他有一刻，能不再伤害我。”
她说这话时迅速地偏过头，所以我没能看见是否有泪水滑落于她的眼眸。
女人的狠绝，纵然有一千朵罂粟在心中开放，也一定会在簇拥的死亡之花中央出现救赎的曼珠沙华。它是睫毛下的泪珠，是别离前的轻轻一吻，是在转角最后一抹不忍的回眸。
她完全醉了，伏在桌上。我隔着桌子将手覆上她的额头，闭上眼睛。
我一直想也许每个人的梦境就是自己未来的预言，因为它会在醒来的时候被全部忘记，而且常常让我们感到某些事情似曾相识。
在梦中相识。
我要进入她的梦境，抑或是——预言。
我看见她在晚宴中途暂时离席，在露台上靠着栏杆吹午夜的风。身后宴会上的人声喧嚣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刺入了她的脑海。所有的女人也许都有这样一个特异功能，无论有多少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却总是能敏锐地分辨出其中某一个人的声音。
可是忽然有一个声音说，不要回头，回头就会变成盐柱。
这声音大得连我都听见了。《圣经》中罗得的妻子不听天使的警告，顾念所多玛，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她拧眉默了一瞬，还是回头了，却没有变成盐柱。
可是我看见她这个梦境的世界忽然开始坍塌，带着火星的黑色碎片从天空中一片一片地飞落下来，好像世界中央有某个地方正在燃烧着灭世之火，要将一切都化作黑色的飞灰。
因为她看见宴会上有那个曾经与她吻别的爱人，他如今正挽着另一位姑娘的手臂。他们彼此都言笑晏晏，年轻貌美，好像从一开始就本该是这样。
佛罗伦萨女人的世界，最终在灭世之火中坍塌为飞扬的黑灰。
我想，是不是所有烈火般的爱情，最终都会以灰烬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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