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

1

小时候骑单车，喜欢凹凸不平的路面。身体随着车子起伏不定，有一种奇怪的舒服的韵律。

于是在夏天来临之际，心血来潮买了辆单车。城外水库旁，有一条长长的碎石路，每个周末当我跨上单车，行驶在这条道上时，内心总是无比宁静。

一天周日，起床后身体略有不适，额上有些发热，但我依然没有放弃每周的固定活动。

“骑到水库边坐一会就回来。”我心想，吃了些退烧药后好了些，我便出门了。

大概是生病的错觉，今日的道路与往常有所不同：路面似乎更宽了，路两边的林子里，蝉叫得越来越凶，我仿佛已经骑了很久很久，却都没有到达碎石路尽头的水库。

恍惚中我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传进耳里的声音忽长忽短。

2

陈小呆和马小强推着铁环在田坝之上奔跑，陈小呆突然停下来，马小强低着头猝不及防地撞到陈小呆的后背，铁环掉进侧面的荷花池中。

“你看，那个人在干什么？”

“不知道，我们过去看看。”

马小强捞起铁环，往脑袋上一套，两人跑向了前面那个人身旁。

在田与田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一个男人支着一个画架，走近了，可以看到他留着长长的头发，盖住了眼睛。

陈小呆和马小强分别站在他的两侧，去看他的画。

纸上只有一双眼睛。

“你这个人真奇怪，怎么不画了。”陈小呆问。

“他可能还没学到怎么画。”马小强说。

男人把笔递给马小强，他接过去，在眼睛上画了一双眉毛，陈小呆也来了兴致，抢过来，画了头发。

下午的美术课没白上哩！陈小呆和马小强得意地看着两人合作完成的作品，满意地点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

夕阳渐渐隐没在地下线上，近处的荷花池里，泛起金色的暖光，疏忽而逝。

陈小呆突然跳起来，“妈妈找不到我，又该着急了，我要先回家了。”

马小强从脖子上拿下铁环，推着向前跑。两人跑出一段距离，回头看时，男人还站在原来的地方。

陈小呆喊：“天快黑了，你不回家吗，你妈妈不担心你吗？”

男人抬起头，远远地朝他们挥手。

3

眼皮上有鼓胀感，抬起手遮住眼睛，漏开一角的窗帘泄进一束阳光，打在手背上。

记不清是怎么回到家的了，仔细审视了一下房间：拖鞋整整齐齐地放在床边，桌上是喝剩一半的水和拆开的药，电脑打开着。

脑中没有关于到家的任何记忆，只记得自己似乎在水库边晕倒了。难道真的有山精妖怪不成？

甩了甩脑袋，祛除这些杂乱的念头，我坐到桌前，去看电脑上的文字。

拉上窗帘后，房间重新归于黑暗，奔涌的灵感泉水般涌出，汇聚指尖。

4

夏老师从窗边望出去，稻田里的怪人又在画画了，可是他到底在画什么呢？

下午的美术课，夏老师带同学们出校门采风，涉及安全问题，只在学校周边的稻田里，不过正值夏季，荷花正茂，旁边还有一条小溪流，入眼所见，皆是画。

陈小呆和马小强又看到那个怪人，画上依旧是一双眼睛。

两人分别坐在怪人两边，左顾右盼，苦思冥想，铅笔在手上不停转动，笔下的画纸却白花花地。

夏老师走过来，向怪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问陈小呆：“怎么不画？”

陈小呆偏着头，“不知道要画什么耶！”

“什么都可以啊，你看见什么就可以画什么。”夏老师笑着说，拍了拍马小强的头。

马小强闻言眼睛滴溜溜地转起来，附到陈小呆耳边低语，陈小呆听着，一会抬头看看夏老师，一会又看看怪人，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般站起来，拉着夏老师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夏老师为难地看向怪人，马小强在后边推了她一把。夏老师才走到怪人身前，双手合十，“那个，不好意思，我的学生说，想麻烦你做做他们的模特。”弯下腰鞠躬，“不方便也没关系，拜托你了。”

陈小呆和马小强一起躬成九十度，“拜托你了。”

怪人一愣，点点头，坐着一动不动。

陈小呆和马小强开始在纸上歪歪扭扭地画起来，夏老师笑了起来，走到其他地方去看其他同学了。

两人一个下午都在画着怪人，嘴里还不停地问东问西。

“你是画家吗？夏老师说，画画最厉害的人叫做画家，我也想做个画家。”

“你在画什么？怎么只有一双眼睛，你在画什么人吗？”

“你怎么不说话啊？你觉得我们画得怎么样？”

怪人不怎么说话，有时候会回答“是”或“对”，夏老师偶尔会回到这边，听到两人的问题，将好奇的目光投向怪人，内心也渴望得到一些问答，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一节课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是下午最后一节课，很多同学下课后直接回家了，到最后，只有陈小呆和马小强还留着。

怪人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凳子，夏老师坐在一旁，手肘架在腿上，双手撑住下巴，看着陈小呆和马小强画画。

看得久了，夏老师也拿出铅笔和画纸，跟着一起画了起来。

夕阳西下，男人端端正正地站在稻田中间的空地上，旁边摆放着画架，在他身前，两个小男孩盘着腿坐在地上，低着画画，旁边的荷叶上，停着一只蜻蜓。

夏老师左右手分别牵着陈小呆和马小强，在她原先坐的凳子上，用铅笔压着一张她刚画的素描。

走出很远了，夏老师回过头，怪人蹲坐在凳子前，仔细的端详着那幅素描，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收了起来。

夏老师开心地笑了，脚步轻盈地往前蹦跳地走。

陈小呆说：“马小强你不要跳，好好走路。”

马小强说：“我没跳啊，是夏老师。”

夏老师吐吐舌头，心虚地说：“今天的夕阳好美啊嘻嘻嘻。”

5

夏季的热气在水库旁消散得干干净净。又一个周末，当我躺在水库旁被我浸湿的石板上时，脑中想起自己正在写的那个故事。

那个怪人到底在画什么呢？会不会是在画夏老师？在那样的夏天，有荷花，蜻蜓，可爱的夏老师，田边的画架，这应该是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吧？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故事会怎么发展了。

单车倾斜向一边，滚下水库，一路晃荡晃荡地响。

我无奈地跟着走过去，单车倒在一处灌木里，还好并未摔坏。

将单车弄出来，灌木丛里涌现出一条道路，虽然杂草丛生，看样子废弃已久，但确曾有人走过的痕迹。

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顺着道路一步步向里走。

初时道路狭窄，只容一人经过，后来慢慢变大，两旁的树林也是忽疏忽密，说不清走了多久，但我感觉至少应该已经走出山的范围了，但事实上我还在道路上，而且一眼望不到头。

我抬起脚，兴奋地往前跑，汗水滴落在碎石和杂草之间。

“向前一直一直跑吧！”不知道哪里的声音，一直回荡着。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站在了两处稻田之间，入眼一片绿色，不远处的地方，荷叶覆盖，一个男人支着画架站在一旁，两个小孩脖子上挂着铁环，裤子挽到大腿，正在荷田里弯腰摸索，脸上满是泥垢。

我张大眼睛，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欢迎来到夏天。”甜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吓了一跳。

夏老师提着一个袋子笑吟吟地走到我前面，说：“欢迎来到夏天。”

“夏……夏天？”我支支吾吾地，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一切，恍如身处梦境。

画画的怪人走过来，无言地接过夏老师的袋子，然后又招手叫陈小呆和马小强上来，从袋子里拿出冰棍递给他们，又一言不发地站在画架前。

我问：“他一直这么酷吗？一句话也不说的？”

夏老师说：“酷是什么？不过他确实不怎么说话。”她眨眨眼，“这你不是最清楚吗，关于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呆呆地望着这一切，突然陈小呆拍了旁边的马小强一下，“糟了，你作文写了吗？明天要交的。”

“哎呀，我也忘记了。”

我拆开冰棍的外包装，咬了一口，好奇地问：“什么作文啊？”

马小强答：“让我想想啊，哦，是写我的朋友。”

陈小呆苦恼地说：“可是，到底什么是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