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窝头和咸菜

妈妈的窝头和咸菜

我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妈妈终于决定，要出门卖窝头和咸菜。

那时她已经病退在家差不多十五年。奶奶和外公在同一个冬天相继离世，妈妈在三个月内给两位老人送终，自己的身体也累垮了——她得了急性肾炎。好了之后，回去上了几天班，肾炎再次复发，并且最终转为慢性。

因为年龄小，那时的具体情况我并不太知道。只记得曾经一段严重到要换肾，但那时候换肾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后来终究还是选择了保守治疗。似乎是为了避免肾下垂，在我十岁时还不到100斤的妈妈迅速胖了起来，然后开始吃中药。我有一个姐姐在省城的中医院工作，每隔一段时间，妈妈就会去找她，再带一大包药回来。每天放学回家，屋子里都是中药味。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三年。

病后来是好了，可妈妈也就没再上班。她本来也只是百货商店的一个普通收银员，又不到退休年龄，病退的工资真的少得可怜。妈妈在家操持着所有的家务，还开起了一个小卖部，卖些油盐酱醋什么的。即便如此，她在家里始终还是没什么地位，因为她那长年只有三百不到的工资。父亲年轻时脾气很坏，不高兴了就会骂人，言语中总少不了“你吃我的用我的，我想让你滚你就得滚”之类的话。以至于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妈妈不止一次跟我说，你要记住，女人一定要工作，一定要自己能挣钱。真不知道后来我为了支持先生的博士学业选择做家庭主妇时，她是什么心情。

家里拆迁之后，我也上了大学。妈妈不用再每天管我的生活起居，也没有小卖部给她看，就一直琢磨着要做点什么。她想过给人当保姆，想过去网吧做清洁，总之都是些辛苦活——没办法，她没文化也没手艺，年纪又大了。我和父亲一直反对，我觉得她没必要去挣那个钱，万一肾病又复发了简直得不偿失；父亲大约也有这样的想法，恐怕也觉得自己老婆如果给人当保姆还有些丢脸。跟我们磨了很多年，不知道最终是怎么了，父亲竟答应了她，允许她出去卖窝头。

她兴奋地买来了一口大锅，准备了各种材料，每天早早忙碌起来，蒸了一大锅窝头，再加上她自己做的茶叶蛋和咸菜，就推着小车出门。父亲有个朋友在市中心的商业区边上开了一家米线店，妈妈的摊位就在他的店门口，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因为是朋友，倒是省了摊位费。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慢慢锻炼着开口吆喝招揽生意，反正她的生意似乎也慢慢好起来。在家里蒸的窝头越来越多了，也会在吃晚饭时跟我们说说她今天遇到的顾客，眉飞色舞的样子，是我所不熟悉的。我知道了她开始有一些固定的客人，附近上班的小姑娘们都很喜欢跑来买上一个窝头，再加上个茶叶蛋。她也不无自豪地告诉我她怎么大胆地吆喝着，还自己编了顺口溜，以此作为榜样，教育我凡事要大胆向前。

“就像我，刚开始我也不敢喊，但不喊不行啊，不喊没人买。我就心一横，只管喊，越喊声音越大，越喊生意越好。你也一样，不要怕。”那段时间，妈妈经常这样对我说。从我上了高中，只上了两年初中就赶上上山下乡的妈妈就很少能再给我什么指导了。我忘不了她说那些时，眼睛里闪的光。

那一年我还在家乡的一所重点高中工作。有一回我们组出来教研，教研的地方离妈妈的摊子很近。结束后，我心血来潮，领着组里的老师去找妈妈。她看见我们有些惊讶，很快又热情地给我的同事拿窝头，加好咸菜和茶叶蛋，一个一个递出去。回了学校同事们都夸妈妈做的窝头和咸菜好吃，还说要跟她买。我也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的妈妈真是能干。

晚上我在房间里看电视，妈妈突然敲门进来，脸上有些不安。她看了我半天，突然轻声问：“我在外面卖窝头，被你同事知道了，会不会给你丢脸？”我愣住了，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想。也许从名牌师范大学毕业的女儿，在全市最好的高中教书这件事，让她很是自豪，可是她却只能出去卖窝头咸菜。“要不，我不卖了。反正也挣不了什么钱。”妈妈像是下定了决心，看着我说。

“干嘛不卖？我是说，你要是累就别卖，你要是想卖就继续啊。”我急忙说，“丢什么脸？他们都说你做的东西好吃，还要再跟你买呢。”“真的吗？”妈妈像是被老师表扬的学生一样乐开了花，“买什么啊，都是你的同事，不好要人家钱的。我做了你给人家拿去就是了。”

说罢这件事，她起身向外张望了一下，关上了房间的门，然后从大衣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饼干盒子，转身交给我：“这里面是我卖窝头攒的钱，给你买书用。”她打开盒子，把一卷一卷已经卷好的纸币和硬币递给我，最大的面额，也不过五元。

“你爸要查我的账，这些是我偷偷留的，大的留不住。”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着，“只有六七十块，你不是最近要买书吗？你拿去吧。”

我楞在那里，那时我带着高一两个班的语文课，还是班主任。工资加上各种补贴大概两千出头，除去还助学贷款，给父亲交生活费，虽然不多但都有得剩。只是为了防止我那做会计的父亲查我的账，习惯性地一直哭穷。没想到，没想到我的妈妈，就这么信了我的话，把她的钱省下来给我买书。

她的那些，靠着一块钱的窝头，五毛钱的咸菜，一个一个换来的六七十块钱。

妈妈的生意持续了一阵子，因为父亲嫌她太忙挣得又少，终究还是停了。妈妈正式退休后，工资每年也小小上涨，总算告别了当年三百不到的窘迫。而我也离开家乡，去了西安一所更为出名的高中，家里的日子慢慢好起来。那口大锅，好像也早就不知去向。

然而关于她那段卖窝头的日子，一直留在我心里，虽然我从来不曾在她面前提起。教到《大堰河我的保姆》时，我曾含着泪和学生说起了妈妈那一句忐忑不安的“我卖窝头，会不会丢你的脸？”，还有小心翼翼递来的一卷卷零钱。那就是妈妈，是我的妈妈。

她做的窝头和咸菜，真的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