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公交，步行大概三百米到三原里九号楼，四单元301，输密码（因为通常她的指纹都很不灵敏）开门进去，边换上拖鞋边跟狗狗打声招呼。然后穿过客厅，穿过卧室，来到阳台。东边有个窄窄长长的小台子，上面放着一个游泳包，包里放着昨天游完泳不用取出来的泳帽泳镜洗漱用品。横跨阳台的两根晾衣杆上挂着一个圆圆的网篮，袜子毛巾凌凌乱乱扔在上面。灵华抬手从网篮边上拽下一块用得发硬的毛巾，返身到卫生间毛巾架上取下游泳衣（游泳衣湿淋淋的，阳台上木头地板不适合晾泳衣），把他们都胡乱塞到游泳包里。换好鞋准备下楼时又左手提包，右手扒拉开毛巾泳衣泳帽，翻找出黑边白圈的年卡游泳感应手环，套在右手腕上。然后匆匆下楼，骑电动车直奔游泳馆。
万事开头难。她想，再过八分钟，就准备开始了。穿过小区弯弯曲曲的“S”形小路，左转驶上凤凰街，过职业技术学院南门后大约50米右转到文化路，第一个十字路口左转。她通常在右边的非机动车道上逆行一段路，再过下一个十字路口，在体育场西面入口处，车把轻轻一转，身体重心左移，车身灵巧地从减震带和门柱间的小平地插入。扭正车把，同时减速，车子稳稳地滑进一个空车位。
从车篮里取出游泳包，边走边把袖子往上一捋，露出手环，把泳馆大厅入口处写着“推”字的门用力一推，左手支着门，身子趁势挤入，左手随之放开。车门在身后“咚”地一声，她已大步流星跨过大厅，来到了泳池设卡处。手心朝上把手环轻轻往感应处一扣，抬头看大屏幕上显示的时间，算了算八分多一点。试几次指纹，随着“嘀”的一声，卡口处三角形的挡架转动，侧身进去。
要开始了，她想。迅速脱衣，淋浴，换泳衣，像比赛。走到泳池边，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去，心里说，开始了！
于是，吸气，划手，埋头，蹬腿，抬头，呼气；完成一组，再做一组。一组一组，她数过，五十米内要做大概三十组动作，多了也就三十一二，少了也就二十八九。单调，重复，一下一下。从这头到那头，她心里记下个“半”，再从那头到这头，她再把“半”默念成“一”。然后，“二”“三”，一直到这样的十圈，每圈一百米，十圈一千米，然后结束，决不少游，但是也决不多游。
几乎每天，灵华都这样在水中度过三四十分钟。她游得不快，以十年的游泳生涯来讲，甚至可以说游得很慢。但她不求甚进，只满足与蛙泳一种，只满足于沉不下去，只满足于完成每天的十圈任务。一千米计算起来有点枯燥，她就挖空心思想办法。
有时，她会在划手蹬腿一组组的动作中，默念着一首首古诗。《长恨歌》一共一百二十句，一组动作一句，她背完正好游两圈。 《琵琶行》短一些，八十八句，背完休息一会儿也两圈。《石鼓歌》六十六句松松地两个动作一句，也差不多两圈完成。然后是《韩碑》、《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丹青引》…就这样一边游泳，一边就把《唐诗三百首》硬生生在五十多岁背了个遍。
背着背着渐渐没意思了，于是又变换样式。下水后开始复习《呼啸山庄》，十圈慢慢游，慢慢回味几页新背过的段落，学了些时候，有点背不下去，像文言文。然后就开始《廊桥遗梦》，情节吸引人，语言平实质朴，还读得人激情满怀。背了两遍，不想背了，有些烦，于是就单纯地游。
跳进水里，低头看清凌凌的水底，光滑的瓷砖地面映着白光，一块块在身子下向后游去。抬头看前上方西天的太阳，灿烂的金光有时晃得睁不开眼。这时她会想起海伦，并且闭上眼，假装失明，太阳光穿过阻挡，在眼前无边的黑暗中，形成模糊混沌的彩色光感。她双手向前探着，凭感觉浮起沉下吸入呼出。往往刚刚划拉了几下，就从泳道右边缓缓歪道了左边逆行，或是身子晃悠到更右边，头撞上了泳线。
夜晚天花板上投下明晃晃的灯光，周围是蓝蓝的池水，被一个个泳者搅动得水光潋滟，微波荡漾。她舒展四肢，身上长鳞长鳍，退回远古蛮荒，如初生。这时耳边会忽地响起歌词“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游过了四季荷花依然香，等你宛在水中央…”或是“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这时，她就想写诗，写歌词，编曲子…
但是，诗只成就了“黄各兰兰小米饭，香个喷喷来一碗…”之类，歌词只想一遍遍默念刀郎的“昨日犹似羽衣舞，今朝北邙狐兔窟…”满心羡慕，自愧不如。编曲子甚至分不清七个基本音阶，也就自己想想罢了！
但是干什么呢？天天游泳，为的是身体健康，身体健康了去做点什么呢？李大钊说过，人生的目的，在于发展自己的生命，平凡的发展有时不如壮烈的牺牲。她也在发展自己的生命，而且她也不想平凡的发展。哈姆雷特说，活着，或者死去，这是个问题。她也在想，这样白白的活着，一天天庸庸碌碌，重复叠加，那活长活短有什么区 别。
不能这样，应该做点什么。她坚持这样想着。或许，应该像千千万万平凡又伟大的如她一般的小人物一样，“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学习吗？读书吗？背诵吗？人过半百，能输入的已经输够了，没输入的输进去也存不住。或许，她可以试着输出，搞点小创作，写个小作文，记录小美好。或许，她可以试着，笨笨拙拙地，但踏踏实实地，写一写东西。不求卓越，但求真诚，动人。
写小说吗？写自传吗？
不是不可以！
开始吧，下水，有了一个一百米，就会有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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