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闻香嫁进程家,程家人的生活似乎的确有了改变。
每天早晨,从不赖床的程秋平,变得开始爱睡懒觉了。经常都要陈三妹做好了早饭叫他,他才肯起来。
从前跟爸爸睡的银珠,现在跟爷爷奶奶睡,三个人挤一个床。不过,银珠原本就不爱跟爸爸睡,爸爸的脚很臭,还总让她睡脚头,她睡觉又喜欢把头蒙在被子里。
闻香很勤快,勤快得陈三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陈三妹本来就是个热心的婆婆,从前银珠妈妈还在的时候,她就很疼儿媳妇,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新媳妇,她怎么舍得让她累着?
程秋平对银珠有愧疚,陈三妹又何尝不是?银珠妈妈杨梅嫁进门才三年,就因为两口子吵架,气得喝农药把自己药死了,那时候银珠才两岁,刚学着说话。那几乎是她这辈子经历的最恐怖的事情。这么多年来,在银珠面前,在亲家面前,陈三妹都觉得抬不起头,也一直在努力尝试着弥补。可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无法弥补了……
然而事实上,谁也没有料想到,杨梅那年原本并没有打算真的去死。她只是气极了,又气又难过,哭得昏天黑地,觉得自己实在不值得,便想吓唬吓唬程秋平。
那天,杨梅搭了楼梯上竹楼去拿了农药,便坐在天窗边等着,等她看见程秋平上了院子里的道场,便带着农药回到里屋,往床上躺好,灌了一口农药。她原本的打算,是等程秋平发现她,后悔不已,于万般悔愧中勉力把她抢救回来,往后就会好好待她了。
那一口下去,当真是天昏地暗……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发生。
刚吵完架,程秋平心中也是气愤不已,他将刚打完秧药的喷雾器搁在阶沿上,在门前的石头上坐了一会儿,越想越气,一气之下便没有进屋,而是掉头到槐花溪去洗满裤腿满鞋子的泥巴了。
程秋平心里发堵,不愿回屋,洗完后便到槐花溪对岸去串门子,直到吃了夜饭才回来。
儿子结婚后,陈三妹便同他们分了家,虽说屋子还是那几间,却不能像从前那样随意进出了,饭也是各吃各的。
程秋平吃了夜饭回来,先到母亲屋里坐了一小会儿,而后才回屋。推开门,屋里黑灯瞎火,他以为杨梅还没回来,想必是到谁家去诉苦数落他了。对此,他已经习惯了。他摸到了火柴,点燃煤油灯,烧了一壶水,洗了脚,他本想出去找找杨梅,却又觉得拉不下脸来,猜想她自己大概会回来的,便举着灯进里屋去睡觉。
刚进门,程秋平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农药味儿,他以为是下午用完忘记了盖。刚走到床前,他就看到了缝纫机上的农药瓶子,盖子果然敞开着。他顺手就盖了。
一转头,见杨梅正躺在被子里,后脑勺朝着他。他以为,杨梅还在生气,便脱了鞋子上床。他本想问问她夜饭吃了没,开口却道:“你人就睡在屋里,药瓶子都不盖,这么大的味儿,你咋睡得着的……”
程秋平一边嘀咕,一边掀开被子躺进去。
可刚碰到杨梅,程秋平才猛然惊觉,杨梅的身子竟然是凉的。他伸手去摸了摸,全身上下竟然没有一处温热的地方。
程秋平吓了一身冷汗,赶忙掀开被子,将杨梅掰过来,可是,她已经死透了。
事情发生得这样猝不及防,程家顿然天塌地陷……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程家没有一个不心有余悸的。
人人都以为,杨梅是因为跟程秋平吵架,想不开才喝农药一死了之。
自那天起,程家人便背负着一条人命和满心的愧疚在无心谷继续着他们的日子。
如今,看着闻香,陈三妹的眼睛里,有了更多的怜惜和慈爱。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媳妇,给了儿子一个完整的家,也给了银珠一个完整的家。她心里的那份愧疚,终于稍稍减轻了些。她只盼着,秋平和闻香两个人,恩恩爱爱,和和美美,抚养银珠平安健康地长大。
当然,如果能有个孙子,那就更好了。
刚结完婚没多久,轻易不登门的银珠外公外婆来了一趟。
银珠好久没见外公外婆了,有些兴奋,一直粘着外婆,赖在她身上不肯走。
对于银珠妈妈的事,银珠外公外婆虽然的确曾经耿耿于怀过,但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如今程秋平也已经有了新的家庭。
这两个老人,见了闻香两次,也顶喜欢这姑娘。的确,平心而论,和自己的女儿比起来,闻香真的好太多,怎么样都招人喜欢。他们心里的那些冰雪,也日渐开始融化。
银珠开始慢慢长大了,长得越发地像她妈妈,外婆每次见到银珠,都会想起女儿来,总要时不时地流几滴泪。她看着眼前的两口子,也羡慕着,倘若当初杨梅能和程秋平像现在的这两口子一样,和和气气地过日子,那该多好啊。时光一去不返,逝去的,终究是永远逝去了,可留在老人心口的伤痛,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痊愈。
原谅,是早晚都要来的,只是过程太过漫长。四年的时间,没有完全消弭仇恨,却也消磨掉了不少东西。
银珠的存在,像是一个证据,证明银珠妈妈的确曾经存在过,证明外公外婆没有教育好女儿,证明程秋平的过错……但,她也好像也是一面镜子,将一束阳光照进两个家庭。外公外婆因为她的存在得以“睹人思人”,或多或少能得到些安慰;而程家也得以有机会补偿。
也正因此,负载了重量的两家人,更加懂得珍惜眼下的日子。这个小生命的存在,对他们而言,都有着非凡的意义。是她,将两个原本已经斩断了联系的家庭,重新连接起来。有银珠在,就不能有仇恨;有银珠在,一切,就都可以化解。甚至,她让外公外婆都喜欢上了取代自己女儿位置的闻香。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啊!
而这些,银珠都不知道。
吃完饭,两家人都坐在堂屋里闲话。原本气氛有些尴尬,可说着说着,好像就不那么尴尬了。外公外婆询问了闻香最近的生活,又问了银珠听不听话之类的话。
闻香说,她很喜欢银珠,银珠很乖巧,讨人喜欢。
外公外婆絮絮叨叨地说起一些老生常谈的话题,诸如银珠早早地就没了娘,也是个可怜的娃,幸亏爷爷奶奶疼爱;如今,老天爷眷顾,闻香成了她的妈妈,这是银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他们拜托闻香好好教育银珠,千万不要像他们那样把女儿惯坏了,该打时要打,该骂时要骂,好好管教才是真的为她好。
闻香听着,一边点头,一边夸银珠乖巧懂事,让他们放心,说她一定会好好教育银珠。
陈三妹看着,听着,心头微动,眼角有些氤氲。她和亲家,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下来好好说过话了。
虽然吵架不是哪一个人的错,可是死去的,毕竟是人家养了二十年的女儿。
如今这场面,是陈三妹从来不敢奢望的,她从来没有想过,亲家能接纳闻香,还能好好地坐在一个屋里吃饭,闲话家常。回头去看这些年发生的事情,简直恍如隔世。
“银珠六岁了吧,是不是该上学了?”外公问。
“是该上学了,可路太远了,她还小,怕是跑不了。”陈三妹应道。
“你们莫要太惯着她,她妈妈当年就是被我们惯坏的……”说起女儿,外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村里有其他娃子也上学吧?可以叫银珠跟着他们一起。我们村还要远,也都是六岁上学的。”外婆接过话茬。
“有的,秀儿下半年上一年级,银珠跟她要好,到时候可以两个人一起。二狗子怕是也要上学了,到时候可以三个人做个伴儿。”陈三妹挤出一个笑来。
“那就叫她跟着吧,心疼归心疼,教育还是要好好教育的,可莫随了她妈……”外公抿了一口茶,盖上杯盖。
“好,那就开学了送她去报名。”陈三妹应道。
闻香洗完了碗,给银珠外公外婆倒茶,外婆看着闻香,笑了笑,“真是个好姑娘……”
外公拌了拌嘴,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亲家,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给我个准儿,我心里也踏实些……”气氛顿然变得有些紧张。
闻香端了茶水,便静静地在一边坐着。
“亲家,你这是……”陈三妹有些摸不着头脑。
“嗨,他是担心,万一往后闻香要是生了个男娃,你们会不会待银珠不像从前那样好了……”外婆接过话茬,笑得有些勉强。
闻香、陈三妹和程明都听了一愣,异口同声道:“这咋会呀!”
“妈,这点你放心,从我嫁过来的那天起,银珠就是我的女儿了,既然她叫我一声妈,我就一定要拿她当我个人亲生女儿一样心疼和教育。就算往后我生了儿子,这两个娃子也是一样的,绝对不会偏倚哪个!”闻香说得有些激动,唾沫星子飞了出来,脸涨得通红。
“不会就好,不会就好……”外婆笑笑。
“亲家,你们放心,不管往后闻香生的是男娃还是女娃,那是我的孙儿孙女,银珠也是我的孙女,我们待他们,都是一样的看,断不会偏向哪个。再说了,银珠也是个可怜的娃儿,我们咋舍得昧了良心待她不好?要是这样,她妈在下头怕是要怪我的呀!”陈三妹没想到,亲家竟然会问出这么个问题。但她转念一想,又能体谅了。毕竟,银珠妈妈,就留下这么一个女儿,两个亲家,也只有这么一个外孙女。
“闻香蛮不错的,秋平有福气啊……”外婆看着闻香,笑得很慈祥,眼中微光闪动。
“是啊……”陈三妹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程明用他那只独眼,看看亲家,看看陈三妹,嘿嘿笑了两声,没作声。
银珠外公外婆今天过来,最主要的,就是为了这件事。银珠妈妈是两家人解不开放不下的心结,但银珠的存在中和了很多难以言喻的微妙。两位老人现下所有的盼望,都在银珠身上了。
等银珠和秀儿从外边回来时,外公外婆已经走了。
他们所谈论的这些事,银珠并不知道。
多年以后,银珠长大了,回想起如今这段岁月,才渐渐明白,在她没有妈妈的那些年里,所有人都在极尽所有去爱她,呵护她,爷爷奶奶,父亲,外公外婆,太奶奶,幺爹,小姑……就连给她找的后妈,都是全世界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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