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湖南邵阳的时候,她才四岁。
那天的清晨,外婆很早就叫醒了她。打上一盆烫烫的洗脸水,隔着氤氲的热气,外婆对她说:你妈妈今天要回来了。
她雀跃地奔到阳台,趴在栏杆上,专心致志地等,盼了很久,才见到踏着皑皑白雪归来的母亲。
母亲身边跟着一位高大的陌生男人,她隐隐戒备着,不肯对他展露一丁点笑意。
母亲说:我们以后要和他一起生活,你要叫他爸爸。
临行那天,她一直拽着外婆的手不肯放,母亲骂骂咧咧了半天,也没让她松开半点。外婆凑近她的耳边悄悄说:小英子,跟着你妈妈去吧。等你上了学,放暑假的时候,你妈妈就会带你回来的。
她从小就爱哭,可离别那天,她却是滴泪未落。
她跟随母亲和继父迈上了长长的路途,轮船、大巴、火车、汽车,倒腾了各种交通工具,她才到达了一个平坦的小镇,一个完全看不到山的小镇。
这一路的颠簸似乎预示着她此后漂泊无依的人生,可当时的她,却只觉得头晕。她既晕船,也晕车,这一路,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母亲和继父的感情并不和睦,生活也是处处不顺。复杂的婆媳、邻里关系,让母亲自顾不暇,她身处其中,左右受气。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看到母亲板起的脸,她就忍不住的害怕。母亲对她动辄打骂,生活加诸在母亲身上有十分的苦,母亲就会分给她三分。
重压之下,她学会了离家出走。
她并不记得来时的路,她只知道她坐的车是从西边来,所以她就一直往西走,她以为只要一直往西走,她就可以回到邵阳,回到外婆的怀里,再听外婆唤她一声“小英子”。
初到小镇,她并不会当地方言,在幼儿园,也不爱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耍。等到她熟练掌握了当地方言,却发现,她已经听不懂外婆说话了。
是的,她忘记了故乡的方言。
等她渐渐长大,家里装上了固定电话。母亲每个月都会和外婆通一次电话,那时的长途电话费很贵,她们和外婆根本也聊不了几句。当她发现已经不大听得懂外婆说话的时候,她便开始躲避这个电话。每次电话里传来外婆关切的语调,而她不知如何回应,这种淡淡的尴尬和疏离,让她无所适从。
她十二岁那年暑假,母亲终于带她回了邵阳。
见到外婆的一瞬间,她差点没有忍住快要喷薄而出的眼泪。
外婆苍老了许多,骨瘦如柴,背也驼了,她坐在椅子上,招手唤:小英子,过来,来外婆腿上坐。
她已经十二岁了,可在外婆眼里,她仍然是当年那个需要她时时抱在怀里的小丫头,这一刻,她终于忍不住,放肆哭出了声。仿佛这些年经受的所有委屈,所有难受,只是为了此刻,可以重新回到外婆的怀抱。
她在邵阳度过的那个暑假是她的黯淡人生里最值得怀念的璀璨日子。
对当地的生活习惯,大多她已经不太能够适应了。可当她重新开始吃起辣椒,开始剥起橘子,这些陌生又隐隐熟悉的味道和空气里沾染着的大山气息都像是隐藏在她灵魂深处的印记,一旦被重启,便一发不可收拾。
这座城市是镌刻进她的骨血里的。
这是她出生的地方,这是她的故乡,这是她浮萍似的人生仅有的寄托。唯有依赖于此,她才拥有了与苦难的生活对抗的勇气。
高二那年,外婆病重。当时她住校,并不知情。母亲也未告知她,只带着继父回麻阳探望。外婆临终前,还在和母亲念叨:小英子怎么不回来呀。
母亲向她转述外婆的遗言时,她没有哭,只是在书桌前静坐了一下午。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临睡前,她都要默默祈祷,祈祷外婆可以入梦,这样她才能再和外婆说说话,再听外婆唤她一声“小英子”。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距离太远,灵魂也飘不动,外婆一次都没在她的梦里出现过。
大一那年暑假,她拿着兼职攒的钱,独自回了邵阳。
出了火车站,看着人流攒动,她不知道可以往哪里走。此时距离她四岁离开邵阳,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在这十五年里,每次和别人介绍自己的来处,她都会说自己的故乡是邵阳。别人问她当地的特产是什么,有哪些旅游景点,风土人情如何等等问题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脑中闪过的,只有外婆的脸和离开那一年的皑皑白雪。
邵阳对她来说,早就已经成为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这里的一草一木,与她也毫无关系。
她没有参与过这座城市的点点滴滴,她只是这座城市的过客,可当她每次被生活迎头棒喝的时候,她只能想着一件事:
向西走,一直向西走,西边才是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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