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藤藤菜

二十二年，我活成了大都市里的一棵空心菜，虽心有不甘，却实属无奈。

初到成都的时候，去自由菜市，看到空心菜，基本都是一把一把用干稻草捆扎好，大概就是分好一斤一把。藤藤菜咋卖 ？我问摊主。摊主似乎没听懂，或者是耳朵有问题。我就指着空心菜再大声问：藤藤菜好多钱一把？   摊主是个地道成都人，一听我口音，就不耐烦似的嘀咕一声：你是指空心菜嘛，我这里木有啥藤藤菜。 

 那一刻，我被摊主白了一眼，竟然有种陈焕生进城闹出笑话似的尴尬。离开市场的时候，我打量手里的空心菜，心里琢磨这明明就跟我们家的藤藤菜长得一模一样嘛，为啥叫空心菜？ 我问俊俊，他说，顾名思义，空心菜，就是掐的菜秆秆是空心的嘛。我似乎意识到因为一个菜名的差别而看到地域之间的差距。由于虚荣心，怕被人笑话，便时刻记住改口叫空心菜了。就像女孩子到了男朋友家见家长，叫男朋友的妈妈不能叫嬢嬢，而是应该叫阿姨一样。

我的家乡在川东小城，我们叫空心菜是藤藤菜。我是从小吃母亲种的藤藤菜长大的。早春二月，母亲在水田一角，或坡地一陇，见缝插针地栽了一些藤藤菜老根。四月，新芽长出来，翠嫩得吹一口气就会融化飞走一样。五月，藤藤菜抽出一尺多高的细秧子，长得齐整，叶片水灵灵的模样，让人口舌生津，十分逗人喜欢。那掐一声脆响是欢乐的天籁之声。在喊藤藤菜的时候，会感觉到藤曼在高兴地回应，在抽条地长。它是机敏灵动的，会激发人对 生活的热爱之情。

村里人家的田园都是比邻相依的。情窦初开的姑娘小伙，在各自的藤藤菜园掐菜，眼眉间在绿浪翻涌中暗送秋波。一天一天， 那见风长的藤藤菜，不掐苗头，藤曼不可遏制地爬过田埂，垂过陡坡，与各种植物相互亲近缠绕。藤藤菜跟乡村人一样，形象质朴地野蛮生长。

水田的藤藤菜，因为得天独厚的水养优势，长得快速而肥嫩，炒出更碧绿，口感也就带有水份的绵软；坡地的藤藤菜，因为没有足够的水供给，相对根系扎得浅而生长缓慢一些。母亲每天早晨必掐满满一担到集市上卖。藤藤菜朝露淋漓，松松地码在筐里。母亲舍不得绑它们，说如果绑紧了，藤藤菜就会窒息而死，就如勒住一个人的脖子一样难受。她最多带一把干谷草，集市上过称后给藤藤菜拦腰轻轻栓个麻花辫的提手，方便顾客轻松提回家时，还鲜嫩得如刚掐的一样。虽然一担蔬菜只卖了四五元钱，但日积月累，母亲心里就特踏实，舒心的笑容常让人感觉日子有盼头。那时，母亲是活在藤藤菜里的，藤藤菜让她变得更年轻更有活力。

一勺白嫩的猪油膏下热锅，如滑板运动员在冰上溜圈。铁锅油汪汪的，灶膛柴火正旺，锅里升起丝丝白烟，一筲箕藤藤菜集体跳下锅去，哧啦啦的声音激发着菜叶 的清香，快速翻炒三两铲，撒点盐，装盘。绿油油嫩生生一盘藤藤菜已出锅。打开木甑子盖，米饭的香味扑鼻而来，顿时口水直咽，肚子瞬间响应。坡地的藤藤菜叶子小巧，炒前颜色稍暗绿一点，炒出来却油绿、脆嫩、清香，没有汁水，装盘显得柔顺精致，口感细滑；而水田的藤藤菜叶子，炒前肥大油绿，炒出后颜色却变得暗绿，汁水多了，口感就有些水淡，粗糙、绵软。那时候的藤藤菜啊，从三四月份，一直能吃到十一月份，基本是乡下农家必备的毛毛菜。藤藤菜很下饭，那时我正值青春期，吃三大碗饭，幸福感满满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时，我像一棵藤藤菜一样，不断地从土地里吸取营养，不断地生出欲望的藤曼，盼望着像喇叭花一样沿着高大树木攀援，去仰望更为广阔的土地，去看更热闹的花花世界。那时，我也是活在藤藤菜里的姑娘，每个细胞都有藤藤菜绿色的汁液。

我们家乡俗称藤藤菜为毛毛菜。在成都工作那年，第一次在公司春节聚餐，领导点了毛毛菜。结果席散后我都没有见到毛毛菜上桌。私下问同事，同事笑弯了腰，说那整只香菇炖鸡和北京烤鸭不就是毛毛菜么。我恍然大悟，原来带羽毛的活物做的菜才叫毛毛菜，真正形象至极。心里想大都市圈层的人，真的会玩字眼，不禁窃笑自己没见过世面。

多少年来，平常也喜欢买成都的空心菜。经长途运输而来的空心菜，全是恹恹的显得疲惫不堪的样子，已经没有了扎根在土地里的灵魂。而最扎心的是，商贩们把菜一把一把地梆，紧紧箍几圈细皮筋，生怕它逃跑似的。然后洒上自来水，希望它已变黄的叶子苏醒过来，重返碧绿油亮的光彩。照多年前在家炒菜的方法，炒出的空心菜却完全没有家乡藤藤菜的清香味道。是的，当年的乡村的藤藤菜，到如今现代化城市的空心菜，跟人一样，性情已经完全随时代变迁而转换角色了。

常常，身处高楼间，我有一种想像藤藤菜一样自由生长的愿望。当我走过宽阔的街道，当我踏进与人挤得近在咫尺的地铁，当目光掠过众多陌生的面孔，当我挣脱城市的森林，想扑进大自然的怀抱，当我回到故乡，老屋已经坍塌。。。。我知道，孤独的我，已无处可逃。那时候，那个幻想活在藤藤菜里姑娘，又回来了。

是什么时候，我从一棵乡村的藤藤菜，开始变成了一棵城市的空心菜的？ 

是母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已看不到藤藤菜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