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是个棋篓子,每天傍晚不杀上两盘连吃饭睡觉都不香。而我是个臭棋篓子,木匠居然乐在其中,和我杀得不分伯仲,可见水平也是一般。
木匠住我们家后对门,距离近,炒菜都能闻见香的那种。木匠也比我大,比我父亲还大,叫爷爷也不过分,但拎辈分,我们是兄弟。乡下人不看年纪只论辈分,讲究。
记忆中是从初中开始,每个暑假, 寒假,周末,傍晚的时候,木匠总是会摇着蒲扇乐呵呵地走进来:“杀一盘!”然后便摆开小桌子,一张破旧棋盘,红子黑子天昏地暗地杀将起来。那根本就不是一盘两盘的事情,基本上就是无休无止,无穷无尽。谁胜谁负倒是没怎么在意,两个人悔棋无数,落子不算,噼里啪啦地一阵胡乱厮杀,在高手看来真真是要笑掉大牙的。而在我们,却是乐趣无穷,妙趣横生,甚至觉得,某一着棋简直就是神来之笔,妙不可言,国手来了也不过如此罢了。
每次下次都忘了时间,忘乎所以,家里一遍一遍地催促吃饭,奈何犹如耳边风水中月,我俩只顾着派兵遣将挥斥方遒,哪管什么吃饭误了时辰。而这个时候,总是木匠老婆出马,一蒲扇扇在木匠头上,下了最后通牒:“再不吃饭今天就不要睡觉了。”然后便悻悻然,推散残局,收起棋盘棋子各自吃饭去了。我倒是没什么,反正是放假,学习成绩也是过得去的,家里人并不十分催促。那时候吃的也简单,一碗粥一点咸菜,又或者是一大碗饭,盖上一勺蔬菜,便是一顿饭。
最喜欢的还是暑假的时候,傍晚时分把门口水泥地仔仔细细浇透了水,热气散去便是一片清凉,赤脚踩着别提多舒服了。和木匠一边吃饭一边下棋,一手托着碗,一手拿棋子,“将你老军!”“抽你老车!”“哎,等等,我下错了!”通常还能引来七个人观战,指指点点,热热闹闹,却都是臭棋篓子,可带劲了。终于天黑得看不见了,一群人就摇着蒲扇乘凉扯闲篇。那时候晚上还会时不时停个电,可没灯照着下棋。于是就着满天的繁星点点,还有那扑闪扑闪的萤火虫,大家总是有聊不完的话头。每次都是先讲刚才那几盘棋如何如何,然后转到人生大话题上,那真是波澜壮阔叱咤风云。我这个还在上学的毛头小子,自然就只有听的份。也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多的人生经历,有的没的,大的小的,妖魔鬼怪,冒险经历,什么打架多么神勇,上山偷菜挖树多么睿智英明,每次都听得我一愣一愣的。我其实一直很纳闷,这么厉害的一个木匠,怎么下起棋来就这么不行呢?看来,没这份天赋。那时候真快乐,和一群大人乘凉聊天真带劲,天南地北三教九流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真的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那时候的夏夜,真好玩。长大了我才明白,原来这叫吹牛,而且吹得毫无水平漏洞百出。真怀念听他们吹牛的年代。
开始工作之后,每年回家的时间都很短,印象中几乎没有再下过棋。也许是时间的缘故,也许是距离的原因,总之,每次回家见了老木匠,除了寒暄几句总觉得没什么可谈的。人,长大了,就抛弃了很多东西,很多东西也抛弃了人。那个无忧无虑的日子就离我远去了,没有再无所顾忌地下过棋,没有再听一群大人肆无忌惮地吹牛皮,没有再在星光下朦朦胧胧睡过去,没有再看见那些调皮的萤火虫。
有一天,母亲打电话给我,说木匠走了,脑溢血,走得很突然,特地告诉我一声。多少有些伤感,毕竟一起下了很多年棋,水平不高,却是乐在其中。
木匠,这个臭棋篓子,希望找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天天杀几盘,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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