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表

01

玛德琳拎起窗帘的一角，一束红彤彤的光射进，暴露了原本匿藏在昏暗中的点点尘埃。她盯着被远方山峦一寸一寸吞噬的炽热圆盘，直到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殆尽，直到山峦仿佛也冷却了热情，玛德琳才合上帘，转身踱步回床边。

玛德琳从不点灯，她宁愿呆在浓浓的黑夜中，尽管灯光的存在仿佛能延长人的生命。春去秋来，昼夜更替，玛德琳对自然是虔诚的。她逼迫自己过着极其传统的生活，是对造物主的服从也是对个人的忏悔。

突然的一阵急促敲门声打破了满屋子的寂静，玛德琳有些生气，摸索着挪到门边。她拉开一条缝，人造的光涌进房间，肆无忌惮地霸占着每一处角落。玛德琳不由得眯起眼。

“哦，盖伊，”尽管有几年没见，她依旧认出了这位提着煤油灯的来客，“你知道我从不在晚上工作。”

“对不起，亲爱的玛德琳婆婆。我知道，但我没有办法。我奶奶她需要时间，真的。”盖伊急促地喊着这些话，一边试图让自己挤进玛德琳的小屋。

玛德琳这才看出了盖伊背上的孱弱老人，松开门把手。

盖伊将逐渐僵硬的老人靠在实木摇椅上：“玛德琳婆婆，换两天吧，这足够我带她去最好的医院了。”

玛德琳的目光落在了摇椅上一动不动的老特蕾西，盖伊的奶奶。她一络一络的银白头发毫无生气地耷拉着，干瘪的皮肤弥密布着曲张的筋脉。

“她本不应该这么老的。”玛德琳怜悯这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老人。

“对不起，亲爱的玛德琳的婆婆，我知道，但一切不能从头再来。我奶奶现在需要时间，我愿意弥补。”

玛德琳意味深长露出一丝笑容，转身从上了锁的匣子取出一只老式怀表，将时针拨过了四圈：“盖伊，你可要清楚，这会付出两年的生命。”

盖伊笃定地点点头，这份笃定和十八年前的老特蕾西一模一样。

02

十八年岁的盖伊正是参加教堂加冕礼的时候，但他不会诵经，甚至连许多拉丁文都还不熟识。于是老特蕾西带着盖伊找到了玛德琳，想为孙子在加冕前换得十天再努力一把的时间：“没有经过加冕就算不上是真正的男人，我希望盖伊能有所作为。可是明天就是加冕礼了，怎么办呢？人们都说着屋子的主人会有办法，我们都相信你。”

玛德琳，哦不，准确的说应该是玛德琳所居住的小屋是被梆梆镇里每个上了年纪的人所熟知的。屋子里被上了魔法的怀表让屋子厚实的木门，让从烟囱斜斜飘出的白雾，让磨砂的玻璃都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连玛德琳都不清楚这块表和屋子的溯源，她只是自小被母亲一遍一遍地叮嘱过：“必须在双方都自愿的情况下……”“一年的时光换取一天的时间……”“你不能拒绝，时光表的主人不能拒绝要求换时间的人”

尽管玛德琳深深记着母亲的嘱咐，但她看不惯面前盖伊吊儿郎当的样子，他不愿意看到温和慈祥的老人因为有些无理取闹的理由瞬间年华老去。

“盖伊，二十年的时间你都没有好好学习是吗？我并不认为最后的十天能改变什么。”

盖伊撇着嘴，面无表情，直勾勾地望着玛德琳。玛德琳厌恶地把头转向特蕾西：“您说呢，特蕾西太太。用您十年的生命，这值得吗？”

特蕾西点点头：“值得，亲爱的玛德琳。我相信盖伊会有所改变的，让他顺利加冕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玛德琳没有办法，自成为时光表的新主人来，她见过太多自以为时间能改变一切的人。她厌倦了苦口婆心的说教，可她见到这对母孙还是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

最终，两方各退一步，答应以特蕾西婆婆的五年换取盖伊五天的时间。

玛德琳攥着时光表的金色旋钮，一圈一圈转着。在齿轮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中，特蕾西的额头边又爬上一道深深浅浅的皱纹，两腮的肌肉松弛下垂，鬓角的头发也染上了白霜。

十圈转完，玛德琳背过身去：“记住，盖伊，当日月星辰照常起落时，你多拥有了五天的时间。在明天加冕的时候到来之前，你会过完这五天。请好好珍惜。”

而盖伊是否好好珍惜，谁也无法判断。时光表在正常时间里为盖伊挤出的五天是只有交换时间的两人能够参与的。

一天以后，盖伊依旧以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出现在镇口，老特蕾西则是噙着泪水的。梆梆镇不允许没有加冕的男子工作生活，盖伊被驱逐到了某个偏远的异教地。

盖伊走的时候昂首阔步，归途的老特蕾西踽踽独行的身影则被夕阳拉得老长——这是躲在夜色里的玛德琳透过厚实的窗帘看到的景象。这不是玛德琳的错，但她依旧有种莫名的挫败感，她自责极了。

尽管如此，老特蕾西依旧是信任着自己的宝贝孙子，不然她不会在而后的几年里又带着盖伊一遍遍来到玛德琳的小屋。

她为了盖伊种种荒唐的理由付出了一年又一年的时光。她每每都握着玛德琳的手，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亲爱的玛德琳太太，我相信我盖伊，这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玛德琳很清楚自己的应允会给交换时间的人带来多大的伤害，但她也不再奢望自己微不足道的言语会带来多大的改变。每个傍晚，通过窗口窥看这个小镇因为时光表带来的众生相，玛德琳难过极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有任何理由去拒绝要求换时间的人。

03

摇椅上的老特蕾西如枯槁的老树一般，似乎轻轻一碰，就掐灭了最后一缕生命的气息。

一旁的盖伊已是一个中年的男子了，却还像一个孩子掩面啜泣。他一阵阵摇头带着哭腔哀求：“求求你，亲爱的玛德琳婆婆，求求你。”

玛德琳心疼至极，她怎么会忍心拒绝呢？

玛德琳取出怀表，这表比玛德琳的岁数还大了，但在时间的流逝中，它金色的旋钮，古铜色的表盘依旧在光芒中熠熠生辉。

她不疾不徐转着旋钮，似乎在完成一个重大圣神的仪式。齿轮的咯吱声中，盖伊的眼窝浅浅陷进，面庞消瘦了一些。但所幸，两年对于一个中年的男子并不算得上是恐怖的时间。盖伊仍是身强力壮的。他俯身，弯过老特蕾西的胳膊，将她小心翼翼地背在身上。

“她没有大病，只是到了该走的岁数了。”已迈出大门的盖伊又转过身对玛德琳苦笑。

“那为什么还来换时间呢？”

“我只是想让她哪怕睁开一眼，让我有机会告诉她：’奶奶，您亲爱的盖伊明白了，明白在平行的时间里根本不会成长。’ ”

玛德琳站在窗口，目送着橘色的煤油灯光一点点消失在蜿蜒的小路尽头。数十年来她第一次感到如释重负。玛德琳紧紧攥着时光表，留下滚烫的泪水喃喃自语：“但在平行的时间里，有真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