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妈叫李幸福。至今我已经十三年没有见过她了。
李幸福年轻的时候,是个名副其实的大美人。夏天,她穿一条粉红色碎花长裙,大波浪似的卷发从头顶顺滑至腰间。风一吹,头发裙摆飘飘扬扬,把她那雪白细腻的肌肤衬托的更晶莹剔透了。二十来岁的年纪,鹅蛋脸,杏核眼,顾盼有情。
李幸福是在一个下雨天与张麻子相遇的。她手里擎着一把青灰色的花雨伞,慢慢的走在回家的路上。雨并不大,淅沥淅沥的。这样一个浪漫的季节,她正期待着一段浪漫的爱恋。老天爷似乎特别偏爱她,张麻子如期而至。
那天张麻子穿着牛仔喇叭裤,大花黄衬衫,烫着二八偏分头。他没有打伞,肩膀上扛着一台枣红色的收音机:“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跟随着收音机里传出的悠扬灵动的歌声,他也深情的对着李幸福唱着。高潮之处,还没忘记叨登双脚,来一段迈克杰克逊的太空步。李幸福丝毫没有觉得这画面多么违和,反而被那突如其来的美妙感击中了。甚至完全忽略了张麻子脸上的坑坑洼洼,本质的浪荡浮夸。
尽管姥姥坚决反对:“张麻子哦,谁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一个畜生!打爹骂娘.......”十八宗罪摆在眼前,也没有敌得过爱情的力量。
“Love is blind”李幸福反驳到,“而且!他以后不会了。”
婚礼那天,整个小镇的人都来了。年龄差不多大的男生愤怒的看着台上的李幸福,骂她没长眼睛。年纪大点的叔叔婶婶唉声叹气摇头晃脑,“好白菜都让猪拱了。”姥姥脸颊上的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李幸福咧着嘴,眼睛笑的眯成了一道弯弯的新月。大红旗袍棉袄,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身材,挽起的长发衬的脖子更加修长,一走一摇都是风景。司仪问到“男士,为什么选择这位女士?”张麻子一手搭在李幸福的肩膀上,不假思索的回答“我素来爱慕漂亮的姑娘。”末了还在她的脸颊上狠狠的嘬了一口。李幸福的脸上顿时散开来一片红晕,更显的闭月羞花了。她举着小拳头轻轻的在张麻子胸口锤了几下,娇嗔道:”讨厌~”
台下一片唏嘘。这是一段没人看好的婚姻。
2.
张麻子果然没有撒谎。他素来爱慕漂亮的姑娘。一年的时间里,他已经从事过多种职业。从搬运工到跑堂的,从学校门口的保安到小饭店的大堂经理,隔三差五,总有辞职的理由。最终,他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为之奋斗一生的职业——婚庆司仪。因为他想明白了,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新娘更漂亮的女孩子了。
那一天,他接了人生中第一个活儿。是不是最后一个,就不得而知了。
他肩上扛着刚买的二手音响、脖上挂着崭新的麦克风,穿着初次相见时的花衬衫、喇叭裤,坐最早的一班车去了市里。据李幸福回忆,她目送着他的背影,觉得熠熠生辉。
婚礼一般上午就结束了。李幸福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在小镇的车站等到最后一班车司机下班,又等到太阳落山,月亮爬上树梢,仍然没有张麻子的身影。
却等到姥姥一瘸一拐的拄着拐杖向她奔来。“福~快回家看看吧!人家来要人了。”姥姥上气不接下气的嚷嚷着“那个挨千刀的,带着人家新娘跑了!”
这一声嚷嚷仿佛五雷轰顶。她一脸木然的站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接下来能做些什么。索性什么也不做,又坐下来了。
姥姥在一旁流着泪,眼眶已经又红又肿了。“这可怎么办呐、怎么办呢!这个挨千刀的。”
那一夜,她们坐在小汽车站的长椅上,耳边是姥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和咒骂声。秋天的风有些凉了,她穿着粉红色碎花长裙,批着波浪似的大卷发,月光下,起风时,像一个冤魂野鬼,直立立的矗在那儿,一动不动。
第二天清晨,李幸福叫醒因为过度劳累而沉沉睡去的姥姥,面如死灰却平平静静的说到:“妈,音响得要回来。”
3.
少女固有的天真烂漫神情一夜之间从她脸上褪去了。
她开启了婚庆司仪的职业生涯。“妈妈要养,孩子要养。”当全镇的居民实名反对她当婚庆司仪的时候,她苦苦哀求着。然而,居民毫不妥协,派出镇长向李幸福传达民意:没有人愿意用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当婚礼司仪,那就不是好兆头!
“那不主持婚礼了。主持寿宴!”她灵机一动,跟镇长说到:你看我妈那样,啥也不能干。我也没抛弃她。我这孝心,主持寿宴没得问题吧!”姥姥在一旁,脑袋点的像啄米的鸡。
镇长无言以对,默默的很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4.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五年。五年间,李幸福从一开始的站在台上脸红心跳说不出话,到如今从容不迫侃侃而谈,她已经成为一个专业的司仪了。也因为她的专业,小镇居民开始不再在意她的过去。
婚礼、寿宴、开业典礼、升学仪式,哪里都有她的身影。她早已经剪掉了波浪似的大卷发,发福的身材也套不进去粉红色碎花长裙。打开她的衣柜,冬天是红色的花棉袄,夏天是红色的蕾丝裙,春秋是红色的针织衫。三件红色,包裹了她一年又一年。黑色坡跟掉了漆的皮鞋,肉色勾了丝的长袜,登着那辆锈迹斑斑的蓝色三轮车,车上装着张麻子留下的二手音响,走街串巷。
七八月份是好季节。有时她一天跑三四个场子。晚上回来,总是吊着沙哑的嗓子问我,“儿子,今天在学校开心么?”每次,没等我讲完开心或者不开心,她的呼噜声已经难以自制了。
我只看过一次她主持婚礼的情形。
年久失修的黑色音响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伴着她的声情并茂“爱一个人是一种幸福,同样被人爱更是一种幸福。。。。。。”
“爱张麻子幸不幸福啊?!”不知是谁乱吼了一嗓子,台下一片戚戚的笑声。
“跟哥过吧!哥给你糖吃!”
“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牵挂。。。。。”她好似没听见一样,继续煽情的说着。可我却感到一股怒气从丹田而起,势不可挡直冲大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桌子上装得满满辣椒油的白瓷碗,冲着猥琐老男人的脸上毫不犹豫的扬了上去。
她瞪圆了杏核眼,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手中的麦克风啪嗒掉在了地上,音响里传来一阵刺耳的滋啦声。三步并作两步从台上飞奔下来,抱起我就往外跑,“这小王八羔子,跟他爹一样!!”“诶呦呦,我的眼睛啊。。。。。”咒骂声此起彼伏。
过了许久,我听着那骂声越来越远了,她停了下来。黑色的掉漆皮鞋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一只,大母脚趾从丝袜中探出头来。
“妈,我不想你当司仪了。”
“唉!”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瘫坐在马路牙子上,幽怨的眼神死死的盯着地面,“现在就是你想让我当,也没有人用我了!”
然而,过了半个月,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招数,她又开始拉着那台滋滋啦啦的破音响,走街串巷了。
5.
又是一个冬天。
深冬的太阳落山的早。下午四点多,天就暗下来了。我背着小书包,一蹦一跳的走进院里,推开房门。还没走进屋,姥姥窸窸窣窣的抽泣声已经传来了。她老了,连哭都显的没有什么力气。
“你放心,我得挣够了钱,才会走。”李幸福又是平平静静的语调,听不出悲伤哀愁,也没有喜悦幸福。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我想听听她要去哪里。但姥姥的抽噎声慢慢没了,屋内安静的好似空无一物的山谷。
李幸福一日比一日消瘦了。可是她好像打了鸡血一样。上午去当司仪,下午开始做小时工。因此,她的衣柜里又多了一套灰白色的工装。
楼下的小卖店,七十多岁的老大爷已经身患脑血栓多年,扛不动的啤酒箱子,拿不起的塑料壳子,都来叫她帮忙。
每个月底,他颤颤巍巍的手,提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笔记本,上面记载了某天某时,李幸福在他那干了几个小时,拿走了几瓶酱油醋。李幸福也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揉的掉渣的田字格。有时大爷的本上多了几瓶酱油,有时李美丽的田字格上多了几分钟。这都是没有硝烟的战争,最终大爷败下阵来,该给酱油给酱油,该拿醋拿醋。
算完了这一家,还要跑去对面的”幸福小旅馆”。这里的老板娘不像大爷那样不堪一击。
“小牙膏,小香皂都被你拿去了,不要钱的嘛?”
“客人没用的,我当垃圾收走了。”李幸福据理力争。
“垃圾!你们家洗手台上摆着垃圾啊!”老板娘眼如牛铃,提高了嗓门。
“哎呀!姐姐,你就当是客人用了嘛~”李幸福见强攻不可取,便用软磨。
一来二去,老板娘疲倦了,最终,从褐色皮夹子里掏出10块钱,窝瓜脸变得严肃起来。“就这么多了。”
李幸福刚张口,还没发出声儿。“在犟我就找别人了。”老板娘吊着早已经喊哑的嗓子,尖声尖气的说到。
6.
春天还没到来。
李幸福开始没日没夜的干咳。嘶哑的声音已经不再适合当司仪了。她接了更多搬运工、小时工零零碎碎的工作。
“天气冷,别出去干活了。”姥姥絮絮叨叨。
李幸福沉默着,穿好袖口被磨飞边的灰色工装,带上黑色狗皮帽子,趿拉着那双掉了皮的黑色漆皮鞋,就往出走。一边走一边提好鞋。帽子太大了,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把它往上抬一抬,用不了几分钟,又掉下来了。
消瘦的脸上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眼角渔网状细纹,在冬日的阳光下若隐若现。
“妈感冒了么?”我问姥姥。
“嗯”姥姥眼里闪着泪花。
“什么时候能好?”
“春天吧”姥姥躺在床上,背过身去,呜咽着。
7.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小草绿了,小河化了。
“姥姥”我兴高采烈的拿着一颗刚摘下来的小草,放在她眼前摇一摇,“看,妈妈是不是可以不用再咳了?”
姥姥看着我手里的小草,泪水夺眶而出,顺着深深浅浅的皱纹,吧嗒吧嗒掉在床上。那时,我猜想,这应该是幸福的泪水!
那一天晚上,李幸福果然没有再咳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穿上了那条与张麻子初次见面时的碎花长裙。裙子显得有些大了,散散的落在床上一半。
她安静的躺着,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没有。
第二天早晨,镇长带来几个人,拿着一副担架。
“怎么这么急?”镇长关切的问到。
“是肺癌,三个多月了。”姥姥浑浊的眼睛盯着床边,呢喃着。
我看着李幸福被镇长抱起来,放在担架上,她那样子轻飘飘的。
“你们要把我妈带到哪去?”我不解的问到。
“她去享福了。”镇长摸摸我的头,抬起担架,走出房门,越过家门口的小街,我跟在后面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懵懵懂懂之中,我知道,我恐怕再也见不到李幸福了。
8.
李幸福就是那样结束了不幸而潦草的一生。
往后的日子,每次路过小超市看见血栓大爷颤颤巍巍的搬着啤酒箱子,走过小旅馆,遇见老板娘拿着黑色的大垃圾袋子。听见远处的炮竹声伴随着司仪铿锵有力煽情温馨的话语。我都禁不住想起李幸福。
我问姥姥:“李幸福现在幸福么?”
姥姥点点头,“咱俩好好活着,她就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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