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夜里,他辗转反侧,坐卧难眠。不停地翻动着手机,开屏、锁屏、开屏、锁屏。终于来了几条短信,却不是售楼就是贷款推荐。他感到无法抑制的烦躁、窒闷。直到第二天晌午,医院才来了电话:“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时间不多了。还是过来一趟吧,面谈。” 他一路魂不守舍,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弥漫在心头。
他全然听不进医生口中的学术词汇,那张透视照片更似梦魇在他眼前晃动。只记住了“中晚期,立即入院”这几个字。
回去的路上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医生开的药,像捧着一个脆弱的生命。
“这段时间,身体反应很大,连活都干不了,我不能就这么白养着,你带走吧。”烧烤店老板说着递给他一个信封,里面是预支的三个月工资。权当是一点心意。
“好,我这就带她走。给你添麻烦了。”
站在房门前,他理了理衣领,看上去镇定一些。
姑娘虚弱地躺在床上,眯起眼睛看他,床前一滩污秽,又吐了。
“叔,对不起,我……”
“别说话,你需要休息,从今天起,我照顾你,不要害怕。”他把姑娘抱起来,正要转身,
“我的书”,那本《间谍的眼泪》静静地躺在枕边。
(七)

姑娘每天按时吃药、化疗。身子本就娇弱,治疗措施的副作用开始在她身上剧烈的显现,不停地掉头发,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消瘦。
“连书都看不了了,我是不是快死了?”
“别胡说,今天天气好,我推你去树林里走走。”
坐在轮椅里,漫步在林荫道上,一路鸟语花香,处处是生命的赞歌。姑娘虽面容憔悴,脸上也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光彩,但是心情好了许多。她微微歪过头,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背上。
“嗯,这样出来走走才好,我不想整天待在棺材里”姑娘把病房叫做棺材。
“又胡说!”
“趁我还能动,头发还没掉光,我们合个影吧,不然晚了丑死了”。
姑娘的微笑映在他噙着的泪水中。笑得勉强,唯美。
他大概猜到,这可能是姑娘留在人世间最后的影像。他也明白,所谓的治疗不过是帮姑娘延命的无奈。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明知不可能,仍旧抓住不放,“活下去”或许是人类最卑微的心愿。或者,难道人生来就是死囚吗?
(八)
姑娘陷入重度昏迷。这边,医院催着缴费。他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件事。
“这都拖三个月了,你让我们这班兄弟怎么吃饭?”
“再等等,再等等,我账上要是有钱能不给你们?这不刚给老板打了电话,放心,明天就有钱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信不过?”包工头不耐烦地搪塞,那一脸的蠢相,大概王八也就这面孔了吧。
他花掉了几乎所有积蓄,再也无力支付巨额的治疗费用。这个中午,他去探视,而姑娘并不在。走出病房看到姑娘被推到走廊的角落里,插着氧气管。不由得怒从中来,拽住一个经过的护士:“怎么回事?为什么把人推出来了?”
“怎么回事?你不应该更清楚吗?身后传来刻薄的声音。说话的是一个三十上下的瘦高个男医生。梳着大背头,灯光下油光锃亮。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金边眼镜,与那张瘦脸极不和谐。镜片是流行的变色片。莫名其妙地扎着一个黄色领结,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双手插兜。像一只把翅膀藏在身后,戴着墨镜的大苍蝇。牙齿有点外凸,说话的神态像是话都说完了,脑子却还没跟上。
“求求你们,再给我几天时间。”
“交了费再说。”
他不再言语,只是愤怒地盯着他。男医生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像是被这凝视给镇住。
他转身走到姑娘床边,又折回来站在男医生面前:“我打个电话,氧气瓶我一个人扛不动,需要人帮。”
“请便。”
“你们究竟是救命还是索命?”
“这里是医院,不是福利院。”
他看到男医生胸卡上“治病救人,医者天职”八个字闪耀着金灿灿的光。小护士的眼里洋溢着对男医生无限的仰慕。
他和几个工友把姑娘安顿好,回到工地,他要找包工头要工钱。办公室里没人,在楼梯间听到包工头像在躲闪着什么的话音:“行,今晚十一点一刻,咱俩一块儿溜”。
他默默地回到住处,从衣柜里取出一把齐臂长的砍刀。姑娘曾问他藏把长刀作何用。这些年他辗转于不同城市的工地,就是靠了这把刀吓退深夜造访的盗贼。他四岁的时候,父亲在村里帮人杀猪,他看到父亲只用了一刀,那硕大的猪脑袋就和身体分了家。这是父亲的杀猪刀。而杀猪一幕则是矿难发生前父亲留给他的最后的记忆。
十点三刻,包工头出现在码头上,焦急地四处张望,百来米开外,一座灯塔自顾自地摇头摆脑,扫射着眩目的光。
“这是要去旅行啊?”
“怎么是你?”包工头募德转过身,七窍流出惶恐不安。
“要走可以,欠我们的工钱留下。”
“你瞎说什么,我只是去捞点海货。”
“放你妈的屁!你在楼梯间跟谁打电话呢?我全录下来了,要不要看看?”他吓唬包工头,好像起了点作用。
“那你想怎样?”
“说过了,工钱留下,不然我就报警。”
包工头显然不以为然,嘴角轻蔑地抬了一下。但转念一想,要是真报了警,肯定是跑不久的。不如先收买了他,再找机会推到海里去。
“兄弟,你看这样……”
“或者,你还有个选择,死在这。”他丝毫不允许包工头有任何的辩解。从身后亮出明晃晃的杀猪刀,闪烁着死亡的寒光。然而偏偏是“死在这”这个三个字让包工头丢掉了最后的防备,还是歇斯底里地狂妄起来。因为他根本不相信眼前这个平日里老实憨厚的汉子竟是个亡命徒。包工头觉得“死在这”试着痴汉留给自己的嘲讽。竟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的女儿也不会被医院撵出来躺在家里等死!”
“什么什么?你女儿?我以为是你从哪里找来的鸡呢。也不想着和工友们分享一下。”
“我不许你侮辱她。一句话,给不给钱?”他几近咆哮。
“喏,全在这包里,有种你真砍了我。不砍你是我孙子”。说着他在包工头面前弯下腰,伸出波子,左手食指搭在颈上。
“这儿,看这儿,要我说……”
他手起刀落,包工头的脑袋像皮球一样滚了出去。鲜血溅了他一身。
他把刀扔到海里,拎起背包跑了。留下无头尸还喷着小股的血柱。路边的摄像头冷冷地记录下了一切。
海面漾着清冷的月光。
背包里有壹拾捌万,拿出自己的那份,他在背包里留下字条:离开这!
他把背包奋力地朝一个工友的宿舍扔去,重重砸到门上。灯亮了。“妈的,谁呀!”
他跑回住处,换了身衣服,背着姑娘来到相识十多年的同乡女人的超市。
“听着,我杀人了。这是我认的干女儿,得了癌症,没几天了。放在你这里,帮我照顾一下。能活一天算一天。这是三万块钱。姑娘死了,就烧了吧。”
“那你呢?”
“别管了,不要跟任何人说你认识我。”
他转身向警局走去。自我了断不算救赎。他心想,和姑娘的缘分可不能就这么断了。
(九)
命运有时比小说还要离奇。
他原本一心求死,最后只被判了我二十五年。审讯期间,得知姑娘病危。警察护送他回到二十年前的超市,却已是高楼林立,女人也早已不知所踪。
于是他们回到村头的河边。桥还在,只是换成了石桥;
柳树还在,垂下繁茂的枝条像少女洗头时,
姑娘也在,在河岸中间的第三棵柳树下做了一场二十个光年的旷世谍梦。‘
人,老了;树,老了;山,老了。只有姑娘未老,还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说不定刺客就找你在树下读书的样子。
(十)
在监狱里他也想到过死,而去河边看看姑娘的念想支撑着他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多年牢狱生涯,
如今的他已经年近古稀。牢狱生活在他的面庞上刻下岁月的沧桑,令他看起来、这声音远比监狱的集合号好听。
橙红色的日轮坠向辽阔的地平线。凉意渐浓。天边还留恋着一点淡淡的夕照。落日凄婉的的哀歌。蟋蟀的哀鸣。落日的哀歌。鸟声寂寂。四野悄悄。
他心想,河是时间,不舍昼夜,又为逝者之别名。然而逝去的不是水,而是河。自其变者而观之,河奈时间;自其变者而观之,和又似乎自己的通报?自其不变者而观之,河又似乎永恒。桥上之人观之不厌的,或许就是这逝而犹在,恒而常迁的生命。
他觉得姑娘或许已化成这河里的一滴水,成了永恒。
身后传来一声汽笛。车上下来一个驼背老叟。
“出来啦?上午去探视你,说你刑满释放了”
“”是啊,出来了。“
”我们都老啦,走吧“
”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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