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完最后一个地名，一份简单的手绘地图算是大功告成了，余遥放下手中的黑色签字笔，满意地用食指弹了弹纸页的边角。
确认没有遗漏什么重要信息后，他便带上刚整理补充过的旅行手帐，准备去找甄妍商量接下来的行程。
才出房门，他便瞧见了院子那头的甄妍。
她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院里的秋千椅上，怀里搂着客栈老板家的大金毛，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狗背抚摸。
金毛犬温顺地看着这位对它释放善意的陌生姑娘，被摸得舒服了还会眯起眼睛作享受状。而姑娘一直闲适地靠着椅背，看着天空发呆。
在院里昏黄的灯光的映衬下，画面温馨得让人不忍心打扰。
余遥轻轻地从裤袋里掏出手机，调整好焦距和亮度，拍下了这美好的一幕。
他点开相册看了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总算让他拍到一张满意的照片了，完美。
放下手机再次朝那边看去的时候，却发现甄妍正静静地看着他，神色淡漠。
这情景莫名的熟悉，恍然间如同回到了两人初见之时。
和此刻偷拍时被发现的画面一样，被拍之人一脸淡漠，没有脸红害羞，也没有厌恶愤怒，似乎这一切与她并无关系。
她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看，眼里没闪露一丝情绪，没出声指责，亦没有开口让他把照片删掉。
而偷拍之人则一脸尴尬，默默地收回手机，手背轻轻地蹭了两下鼻梁，不自然地朝照片中的主人公走去。
甄妍收回视线，继续抬头仰望天空，左手依然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大金毛，频率缓慢，并没有什么节奏。
金毛犬也同步地收回看向余遥的目光，低头舔了舔甄妍放在腿上的右手，又用鼻子拱拱蹭蹭，似乎在向她撒娇。
余遥走到秋千椅边拍了拍大金毛那圆润的狗屁股，示意它给他腾个座位。
“跟狗抢位置，你也好意思。”
“它也是客栈的一份子，该学着招呼一下来自远方的客人。”余遥看金毛犬似乎没有接收到他的信号，便弯腰抚摸它的狗头，试图劝说，“小伙子，腾个地呗……”
甄妍白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狗屁股，大金毛才不情不愿地跳下秋千椅，慢悠悠地转到甄妍脚边趴下。
余遥不由感概道，“你挺招小动物喜欢的。”
“照片拍的好吗，给我看看。”
余遥立马殷勤地献上手机，“怎么样？是不是非常完美？”
甄妍撇了他一眼，看他那一脸得意又求夸赞求表扬的小表情，心中不由觉得好笑。
“嗯，可以。”
“那我发你。”余遥满意地拿回手机，又忍不住可惜道，“其实今天下午那个画面更美，你要是晚一点转头我就能抓拍到了……”说着还一脸惋惜地摇了摇头，“哎，你怎么那么敏锐呢，每次都能被你发现。”
甄妍实在好奇，“你有没有因为偷拍别人，挨过揍？”
余遥点击手机屏幕的手顿了顿，“好像……还真没有。”说罢，他有点疑惑地看向甄妍，“我似乎……没偷拍过别人。”
甄妍挑了挑眉毛，“你觉得这可信吗？前女友也没拍过？”
余遥自己也有点惊讶，认真地回忆了一番才郑重地点头，“我一般只拍景……其实吧，拍照讲求的是一种感觉，一种景与人结合的感觉，就是在无意间看到了一个画面，让你很有冲动想把这一幕记录下来。”
他看了眼甄妍那怀疑的眼神，顿时有点不知道怎么解释下去。
余遥撇了撇嘴，又不自觉地用食指背蹭了蹭鼻梁，“可能……去普陀山的那趟旅行点亮了我这个摄影技能。”
“哦”，甄妍好笑地点了点头。
“……介意吗？”如果介意，他不会再拍，只是会打心底里感到可惜。
“留几张遗照挺好的。”甄妍无所谓地说道。
“……那我会尽力把你的遗照拍好的，请放心。”
甄妍勾了勾唇，继续安静地欣赏夜空。
余遥也像她那样，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远方正是夜幕下的雪山。
以往总是为了学业而埋头苦读，为了事业而废寝忘食，有多久没有这么悠闲自在过了？
活了二十多年却一直低头忙碌，自己到底错过了多少像此刻这般的慢时光？
“出来找我的吧，本子，给我看的吗？”甄妍发够了呆，看向余遥，出声打破沉默，亦打断了他四散的思绪。
余遥回过神来，“哦，对了，我是想问你接下来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来着。这是我整理的行程笔记，你看看……”
甄妍看他说话间还带着刚才那落寞的神情，心想大概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个故事，表面无忧无虑欢乐度日的人也许只是藏得深而已。
余遥起身按亮装在她那侧的户外灯，回来时顺便撸了撸金毛的狗头。
睡得正熟的金毛犬半撑起朦胧的双眼看了看他，便继续合眼沉迷于梦乡，并无意理会他突如其来的关爱。
“这地图挺……抽象的。”甄妍翻到了他刚刚画的那页地图，笑着吐槽道。
余遥笑了笑，“怎样？很简单易懂吧。”
“简单是蛮简单的，易不易懂嘛……反正你自己懂就行。”
“没事，到时候我带你走，你跟着就行，想去哪跟我说。”
甄妍无意识地用拇指抚摸画有地图的纸张，看着那一个个陌生的地名低喃，“我不知道。”
她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雪山，神情迷茫，“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没想过要去哪里。所以，随意吧，你定就好。”
余遥并不是个喜欢做决定的人，一直以来他都习惯迁就别人。身边的人也习惯了他的选择困难症，习惯了他那“随便，都可以”的口头禅，很少会有让他自己作主下决策的时候。
前女友总是埋怨他没主见，说他对什么都不上心，还说过很讨厌他这种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
“丫头，为什么选择来云南？”
甄妍轻抬下巴示意，“因为它啊。”
“雪山那么多，为什么选它？”
“那你呢？为什么来这里？”
“嗯……无意中看了篇文章，介绍什么死前必去的一些地方，就好奇来看看。”
他说这句话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一脸的平静，甄妍却忽然领悟到什么。
她有点心知肚明了，回程路上的他并没有说假话。这就是他藏在嬉皮笑脸的面具下的故事……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甄妍低头掩饰内心的惊诧，片刻后才淡淡地回答，“我哥喜欢这里。没死之前，还自作主张地说，等我今年高考完就带我来这里毕业旅行。”
她远眺被朦胧夜色笼罩着的神山，“他的最后一条微博，发的就是玉龙雪山的照片。”
“……咳，离高考，不到两月了吧。学校，不上了吗？”
似乎是觉得他的问题过于多余，甄妍冷淡反问，“你说呢？”
余遥自嘲自己问的傻问题，默默地摇了摇头，微笑看向甄妍，“在生命面前，这些都不重要。”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末了又没忍住轻拍两下，“在没想好怎么活之前，给我做个伴吧。”
甄妍嫌弃地拍下他的手，纠正道，“是没想好怎么死之前。”
“好好好，怎么说都行，反正你要陪我，不然这趟旅行我太孤单了。孤家寡人的，可怜，实在是太可怜了……”
甄妍懒得理这个戏精，感觉到有些凉意，便拢了拢身上的外套，起身就要回自己的房间。
低头时瞅见脚边正睡得香甜的金毛犬，忽地反应过来，“你刚是不是用摸狗的手摸我头来着！”
“……”
“你个混蛋！”甄妍气冲冲地转身，左腿跪在椅子上，探身就要摸回去。
距离实在太近，余遥躲避不过，只能边向后仰边承受她的魔爪。
“没有没有！摸狗的是左手！左手！”
甄妍俯身，两手一起把他的头发揉得比鸡窝还乱才满意地收手，得瑟地拍了拍手掌。
可是她忘了两人坐的并不是普通的椅子，而是会前后摇摆的秋千椅。两人打闹间，椅子大幅度地摇摆，甄妍要直起身离开却一个没站稳又向前扑了过去。
余遥尚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双手刚扶上她的腰，便迎面被扑了个满怀……
庭院里隐约有脚步声响起，旁边似乎正好有人经过，余遥无奈地看了过去。
甄妍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带着尚未收起的幽怨表情。
来人是正啃着面包经过的客栈老板，此刻接收到两位客人都不怎么友善的目光，差点被面包噎着。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意识到自己似乎打扰到了两人，不太自然地笑道，“咳，你们继续，继续哈……”
刚走了两步，又没忍住提醒道，“那什么，这边温差大，夜晚还是蛮冷的，注意别着凉哦。”说完就脚步匆匆地离开。
余遥无语地收回视线，和甄妍四目相对。
“站稳了吗？我放手了。”
甄妍后反劲地直起身子，才站稳又气不过，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回房。
余遥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离开，这性子还真是难搞……
他有点懒得起身，便索性往后一靠，懒洋洋地瘫坐在椅子上，脚尖顺势点了点地面借力，摇起了秋千椅。
春日的夜晚，在距家几千里的寂静乡村，他悠然自得地享受起一个人的时光。
低头间，发现椅子下的金毛犬早已被吵醒，正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于是，大眼瞪小眼，一人一狗都直愣愣地看着对方。
半响，金毛犬慢悠悠地爬了起来，讨好地蹭了蹭他的鞋面，又对着他哈气，那貌似微笑的哈气表情实在是可爱得过分。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弯下腰温柔地对着大金毛吐槽，“你说我刚刚招谁惹谁了？我冤不冤啊？你说是吧……”
金毛犬也不知听不听得懂，只一个劲儿地对着他哈气，神情里像是带着讨好，又像是在傻乐。
余遥坐直身子给大狗腾了个地方，伸手拍了拍椅面，示意它跳上来一起坐。
大金毛特别上道，灵活的一个跃身便跳上了秋千椅，躺倒后立马舒适地把头埋到余遥肚子上，撒娇般地蹭了蹭他的手，以求抚摸。
他被逗笑，拍了拍它的狗头，便对着它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起来。
“你知道吗，咱们中国实在是太大了……”
“看着地图这也想去那也想去的，做攻略就费了不少劲。安排行程实在是太麻烦了，害我死了不少脑细胞。”
“我不喜欢做选择。”
“嘿，你叫什么名字？”
“叫你阿黄吧……还是阿金？阿毛？”
“阿毛啊，你说我是不是活得挺失败，挺亏的……”
“活着这一辈子也没经历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挺不甘心的。”
“现在我才发现啊，原来有好多东西，我都想尝试一下……”
余遥低头沉默起来，越想心中越是五味杂陈。
思绪蔓延间，视线无意识地落在椅子下方，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旅行手帐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
把本子捡起来拍了拍，打开翻看着上面的一个个地名与景点，余遥不自觉地露出苦笑。
他觉得还挺不可思议的，在经历了绝望、消沉、不甘、愤懑，到庆幸、后怕，再到焦躁、不安、恐惧的阶段后，居然萌生起了对新生活的新鲜感、兴趣和希冀。
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感激。
这是与既往完全不同的生活带来的新奇感觉。
这些相反而又矛盾的情绪同时冲击着他的大脑，带来以往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啪”地合上本子，脸上的落寞神情逐渐被从心底里燃起的些许期待与兴奋取缔。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自怨自艾上了，起码现在他已经踏上了征途的第一站不是吗，而且还幸运地捡了个有意思的旅伴……
想到这里，他忽然郑重地拍了拍阿毛的脑袋，一脸认真，“就当重新开始，换种活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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