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陋舍附近散步,捡回一只锈迹斑斑的土褐色铁质灯盏,老式瓷质拔火罐那么大,模样丑丑的,灰头土脸,猥猥琐琐,愣一看与路边的土坷垃差不多。想必吧,该破玩意儿曾遭无数遍的视而不见,十之一二即便看见,亦鄙视不及。没办法,傻不拉几,脏兮兮,又没毬个用,与文物古董一点不沾边,甚至还有点不吉利,自然就几乎没有存在感了。好比眼下偏远乡村的光棍儿,傻笨黑粗,没文化,还穷光蛋一个,你说谁嫁?
如今这一微末之物的落脚点是笔者的书柜里。倒也不是有意珍藏,没那价值嘛,尺寸还小,微不足道。当然,闲时看看,足够让你发呆一阵子——或者说,这就是它的全部价值。
没问题,这是个穷人家曾经的小物件,卑微到尘埃里的小物件,连草芥都不如。当初使用时灯油也盛不了多少,灯芯甭问也细,点起来怕也是一豆微茫。穷人家嘛,能省一点是一点。记得少年时在灯下读书,稍久点,另一屋的父亲便不时嚷嚷灭灯睡觉:“快别在那瞎熬油了,油不是钱买来的吗?”唉,如今老父过世业已九年,每每想起这些场景,都有一种哭的感觉。
南唐前主李昪有一首《咏灯》:“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火头太小,即便是门缝里的一丝微风,也一吹即灭。以此诗看来,李昪曾经历过穷苦日子,一查,还真是。顺便说一声,著名的南唐后主李煜系李昪的孙子而非儿子。
再回到这只破灯盏。这么个不起眼的东东,其置身之所大约是某孔土窑洞里的一䦆头掏出的壁龛里吧。对,没错,相比砖瓦房屋,窑洞里的光线要昏暗得多,白日还凑合,一到晚上,说得难听点,黑咕隆咚跟墓室差不多,倘然没有一盏灯,心早就死了。穷人家为什么多选择窑洞呢?简单,建造成本低呗,费些气力挖出即可。 而于农家,最不缺的就是力气。
幼时看男婚女嫁,那些光景尚可的人家通常会请镴匠打制一对锡质灯盏,灯柱灯盘灯碗颇讲究造型,别致着呢,而眼前的这只破玩意儿显然到不了此级别。《白毛女》里杨白劳为躲债大年三十晚上才敢回家,女儿点燃的怕就是这样的一只灯盏吧。
此灯盏被弃田野有两条可能的途径。其一是进入电灯时代后被曾经的主人直接扔掉,个头如此小,卖废铁连个工夫钱也不值当。其二是作长明灯往阴曹地府里去了一遭,若干年后因修建公路之类被翻腾了出来重见天日。中国民间殡葬,习俗之一是墓室封闭前须于棺木前置一盏长明灯,以便死者的灵魂进入天堂的路途上不至于黑灯瞎火。有钱人家所放置自然是一盏精致货色,大部分的贫苦人家呢那就凑合了,没错,这只不起眼的东东最是合适不过。灯碗小小,憋憋屈屈,连一两灯油都放不了,要的就是这效果,放个二三斤进去,那依旧活在世上的阖家老小喝西北风去?近代外国煤油传入中国之前,中国的灯火们燃烧的可全是食用油呢。笔者籍贯系盛产粮棉油的晋南,然而农村联产承包之前的公社化时期,每人每年分到的食用油尚不到一斤。大部分去哪了?交国家征购了。1958年在北京定陵的发掘中,陵墓正殿有一口青瓷大缸,内盛蜡质灯油,还有一个灯芯,这是帝陵长明灯,远不是一般人家可比。
唉,小小灯盏,简直就是一部草根人家的苦难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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