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间的泥土尚未彻底苏醒。晨光还未完全落进村子的沟壑,微凉的空气里混着泥腥与草腐味,沉沉地压在鼻翼上。冬意未尽,地面表层的土壤已经干裂,像老人额头上岁月刻出的褶皱,一道道纵横交错,深浅不一,像是某种挣扎留下的痕迹。然而,在那灰黄交错的皲裂缝隙里,竟悄悄探出一根青芽。
它极细,细得几乎让人忽略不见,颜色也不是那种明亮的绿,而是带着些发黄的嫩色,像是被寒风逼出来的。那芽顶端还残留着一点泥,仿佛破壳的鸡雏身上未脱的蛋清,脆弱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断。
林满山蹲在那株小芽前,像守着一口老井的人,目光一动不动。他的指尖慢慢伸向那一抹嫩绿,不碰,只是轻轻绕着圈摩挲地皮,像摸着什么生怕惊动的东西。他的手粗糙,布满裂口和老茧,指甲缝里是掏不尽的泥巴黑线。他的皮肤像老树皮,干,硬,却敏感得能觉出那点绿意的温度。
一口白气自他鼻中喷出,在寒气中凝成雾。他侧头咳了一声,那痰咳得低沉,像老铁锅里久熬的水,咕嘟咕嘟地滚,却始终翻不上来。他慢慢咽下去,眼神还是没离开那芽儿。
林满山今年三十七岁,身形瘦削,骨节突出,像是冬天没藏好的柴火,硬直又干枯。他脸色黯黄,脸颊上斑点密布,像被岁月烙出的瘢痕。眼窝深陷,透出一种常年警觉后的疲倦。他不是那种容易让人记住的模样,却在这片地头成了谁都知道的一个身影——每天天刚亮,就拄着锄头在地里走来走去,不种地时也坐在田边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天。
这一小块地,是父亲去世后留下的。母亲曾说,要不是祖祖辈辈埋在这片地边,早就一把火烧了屋子上城去了。但林满山没走,他像一棵拗在土里的老蒿草,拔不动,也不肯倒。
他蹲得腿麻,缓缓起身,身后传来几声小鸟的啁啾。那是几只麻雀,在稻草垛顶上蹦跳,稻草垛早塌了一半,裸露的部分湿了雨水,灰黑斑斑,有些碎草已经发霉。他侧头望了一眼,稻草垛旁是村里那口旧井,井栏缺了一角,青苔斑驳。井绳是旧麻绳,边上挂着个铁皮水桶,锈迹斑斑,发着钝钝的红色光,仿佛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
他走过去,弯腰汲了一桶水。水溅出些许,泼在石板上,泛起些寒气。他低头看那水面,倒影里的自己像一根被风吹歪的秧苗,灰蒙蒙的,眼神空洞,嘴唇发白。他直起身时,腰椎咯咯作响,一种久坐后的酸胀感从腰脊窜到脖颈,像蛇一样盘上来。
身后远处的厨房冒出一缕烟,烟不浓,带着柴火的味。灶台边,有母亲的身影在晃。她的声音穿过晨雾,不高,却有力:
“还不进来?你是要把芽守到它开花啊?”
林满山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他知道母亲说话就是这样,嘴硬心软,早些年父亲重病卧床,母亲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照顾完人又种地,从没喊过一声累。他也没学会别的,只学会了怎么不喊疼。
太阳慢慢升高,田埂那头,一只野狗正趴在地上啃一块鸡骨头,啃得咔咔响。再远些,村口的大塘边冒起一层薄雾,像刚揭开的饭盖,水汽氤氲。塘边有几棵老杨树,树皮裂开,树枝却已有些发红,那是春天将至的迹象。塘里几只野鸭扑腾着水,带起一圈圈涟漪,波光闪烁间,阳光像撒在铁片上的火星。
林满山盯着那水光看了许久,像在看某种极远又极近的事物。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喃喃说:“春,是不是快到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问谁。他知道,今年的春天来得慢了些,但地皮裂了,就总有一点盼头。
林满山进屋时,灶间正热着锅。母亲弯着腰,身子瘦成一道影,右手提着铁锅,左手撑着灶边,正往锅里撒一撮盐。火是烧柴的,劈啪作响,锅底冒着泡,那是玉米渣煮得半熟,颜色灰黄,没有油星子,味道却透着股熟悉的暖。
“你再守那块地,是不是想把你爹也薅出来?”她没回头,语气却不像责备,反倒像长年累月说出来的一句叹气。
林满山没答话,放下水桶,洗了把脸。井水凉,凉得像昨夜没散尽的梦。他擦干脸,站在门槛前,看锅里咕嘟咕嘟翻滚。
“这两天,镇上场口热闹,说是县里来了新领导,要搞什么春耕号召,开大会。”母亲将锅端下来,又开始捏那几个早已做熟的苞谷饼,动作很慢,每一下都像在挤压生活里沉淀下的旧气。
“嗯。”林满山应了一声。
母亲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有试探,也有某种深藏的倦意,“你是不是也该下趟集了?地里的种还得换,去年那批芽没抽几根好苗。”
林满山低头啃了一口苞谷饼,外焦里涩,有点糠味。他咬得慢,把干巴的渣滓含在嘴里,等它们泡软了再咽。
“等明儿吧,今天不想去。”他说完,又低头咬了一口,声音模糊,“人多,吵。”
母亲没再劝,只是沉默地收拾碗筷。屋里只剩碗瓢磕碰声和火灰熄灭后的微响。
午后,阳光透进门缝。林满山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目光落在脚边的一丛老草。那草也在动,风不大,却带着股股湿意,把干瘦的叶子吹得颤动。他没戴帽子,额头上的汗珠被晒出一层细光。他闭上眼,脑海里反复浮现那根清晨看到的芽儿——它太弱小了,却又太执拗,像他十岁那年,一根人都没注意的野棉,在旱地里竟开出一朵粉白的花。
第二天清早,林满山拄着锄头,扛了布袋子,往镇上走。母亲没拦,只在他出门前递给他一块白布包着的干饼,叮嘱:“葱记得买两把,你三舅明天来。”
路是土路,两边草还没全绿,走的人却多。前头几个妇人扛着鸡笼,鸡在里头咯咯叫,有个孩子拖着爹的衣角,一边走一边吵着要糖吃。镇离村有八里地,林满山走得不快,他不急,也不习惯急。太阳慢慢升高,他的影子被拉长了,一步一步,在尘土上划出一道线。
镇子不大,正街两边是一些早年盖的青砖房,门面多是卖米、卖油、卖布的铺子,还有几个铁匠炉和缝纫摊子。集市在镇西头一块空地上,搭着零散的布棚子,卖菜的、卖蛋的、卖老咸菜的混成一片。人声嘈杂,吆喝声、讨价声此起彼伏。
林满山不爱凑热闹,他径直去了熟识的一户种菜人摊前,挑了几根大葱,那葱根部还带着湿土,叶子青得发亮。他不还价,递了钱,转身要走,身后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老板,你这葱怎么卖?”
那声音清清亮亮,不似镇上人惯有的粗音,带着一点南边口音的软。林满山下意识回头,看见一个穿青布夹袄的年轻女子,眼角有些红,像是风吹久了。她手里提着篮子,篮里只有一块豆腐、一撮姜和两只鸡蛋,看得出过得紧巴。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短促,不带情绪。他低下头,把葱往怀里揣了揣,快步走开。
一路回村,天色更亮了。他的步子沉稳,葱香却隐约从怀里飘出来,那香味淡,却扎实,像春天终于透出地表的一线绿意,青涩,却足以动人。
当晚,他把葱剁碎,拌了蛋煎了一块饼。母亲吃了两口,抬头问:“你买葱的时候碰见谁了?”
林满山低头吃饭,没答。锅里还剩一小块饼,他没吃,只用布包起来,塞进了炕边的小洞里。那是他藏剩饭的地方,从前是留给父亲夜里肚饿,如今只是个习惯。
夜深了,风穿过屋檐,吹得瓦片轻响。他躺在炕上,睁着眼,望着屋顶的木梁。屋里没有灯,只有一线月光透进来,在墙上落出模糊的影子。他想起那女子眼角的红,想起她篮子里那两只鸡蛋,又想起早上那根芽。
他轻声自语:“春天,是不是就是这么冒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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