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寐

王小忻默默托着腮，从车窗里反复计数着那些高楼大厦。

“一、二、三、四……”

“一、二……一、二、三、四……”

眼眶湿润润的，这两天泪大概都已经流得干透了，再也没有成滴的能沿着脸颊上的泪痕垂下来。要说真流干了，每次咽入喉底却还有苦涩的味道。老天也没有体恤的意思，连配合这种气氛的阴沉也没有一点。只是干净得想找一朵云彩都那么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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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进入小区时在减速坡上轻轻晃动一下，小忻下身传来一股刺痛，但这种感觉却远比造成伤口的整个事情轻松得多。不多一会儿，车子缓缓停在用油漆画着对应车牌号的位置。老公严南明急匆匆从驾驶座上下来，帮妻子打开车门，一边又蹑手蹑脚地一手搀扶对方，一手挽住包裹往肩上挂，战战兢兢的行动让外人看着有点可笑，小忻却无暇去在意。

是啊。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个星期前忐忑的期待，竟然换来一个殒落的小生命。是医疗事故？还是怪自己差劲的身体？开明的公公打电话来安慰自己时，耳畔模糊地听到婆婆不绝的抱怨声。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在小忻心中一掠而过，久久驻扎的却是那个麻醉过后，从重重的眼皮下稍微可以分辨的胎儿尸体。

电梯门“叮”一声响，南明赶紧侧过身从地上拾起包裹，另一只手艰难地托着妻子。

突然小忻问道：“阿南，宝宝名字起好了没？”

南明猛一下呆住了，静静看着面前这个令人心疼的人，一股酸劲涌了上来，任由电梯门缓缓关上。倒是小忻似乎冷静许多，勉强伸手制止那台笨拙的机器，不禁又牵起一阵剧痛。南明慌张地将背靠在电梯门上，脑子里飞旋着曾经的约定，“叫康康吧，要他健健康康的成长。”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电梯门再次打开，不发一言的南明扶好妻子缓缓向自己的单元走去。

整整十天，相较妇科住院部的硬床板，家里软软的床垫给人一种别样舒适的触感，一周以来精神和肉体的创伤，终于在这个熟悉和本该孕育出生命的床褥上得到缓解。看着倒在上面的妻子很快进入梦乡，南明深感松了一口气。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传来，小忻从睡梦中惊醒，一个娇小的身躯就在自己身旁嬴弱的扭动着。

“哎呀！”小忻不自禁发出一声抱怨，自己还在发什么呆，孩子是饿了啊。老公呢？

“阿南！阿南……” 没有回应，是出去了吗？自己有奶水没有？好像新生婴儿并不是马上就能学会吮吸，怎么办呢？小忻有点乱了分寸，加上自己身体还没有恢复，行动也不方便。对了，橱柜里之前准备好了奶瓶和奶粉，先去泡瓶牛奶试试吧。

孩子还是扭着小身体尖声哭着，小忻这才反应过来，俯下身去在小家伙的身上轻轻抚摸，嘴里像哼唱儿歌一样，说着“康康乖，不哭。小康康最乖了……”孩子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小忻顾不得身体的伤势，转身下床，“咦？”也许是将心思全部放在宝宝身上了，竟然一点疼痛感也没有。噢！现在可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再说，这原本是好事啊。

无论照顾孩子的事如何的陌生，凡事总是循序渐进的学习着，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小忻泡好牛奶，慢慢回忆着育儿书刊中的步骤，轻轻将奶嘴在小臂内侧点了点。嗯，温度适中。一切都很顺利，孩子也配合的用劲嘬着。多聪明的宝宝，我生的宝宝，那还用说，小忻心里自鸣得意起来。

“呜哇呜哇……”孩子却不给这位新任妈妈什么好脸色，吮吸几口后又闹了起来。又是什么情况？这回小忻冷静了许多，先轻拍了几下孩子的臂膀，安抚这个不安静的小精灵，又轻轻掀开小衣服。噢，果不其然。因为宝宝大便味道太淡，竟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小忻手忙脚乱地处理起来，眼看这可恶的小宝宝竟然享受得睡着了，嘴角露出了一丝欣然的微笑。

一阵忙乱过后，盯着这个身上刚刚掉下来的肉，眼圈怎么会莫名地流出泪水来。小忻不知道，大概可以归结为喜极而泣之类的吧。嗯，不要胡思乱想了。婆婆不是常说，有了宝宝后，宝宝睡觉自己也要赶紧跟着睡，宝宝醒就要跟着醒嘛。快睡吧，确实也有点倦了。

倦意陪伴着伤口又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感，“忻！忻！”南明不断推动着自己臂膀，“你没事吧？”

“嗯？”小忻被摇醒，带着一脸糊涂中又感受到了下身传来的阵阵疼痛，“好疼……”

“没事的，早上刚拆了线，还是会疼的，不过很快就好了。没事的。”南明忧心忡忡，却还是让自己语气尽力的平静，“你刚刚睡着的时候，一直大声叫我，还一直傻笑……没事吧？”

小忻还在刚睡醒的状态里，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周围，一切都还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情境，但刚才好像发生了什么，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没事的，刚才好像不疼了。突然又疼起来。”

南明微笑地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妻子，就像在安抚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婴儿一样，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哪里能好得那么快。傻的。不过快了，很快就好了。放心，没事的。”

“嗯。”

月光柔和地洒在窗台上，已经进入了十月份。一阵恢复良好的小忻很久没有享受过的秋风拂过。南明站在房门处静静看着这个变得不爱说话的妻子，他知道，转眼一个月过去，自己母亲虽然每天过来探望这个差点因难产而丧命的儿媳，但日复一日的明嘲暗讽定是让不堪的妻子麻木得沉默寡言了。如果可以任由她选择，也许老人家更愿意保全的是孙子的性命吧。如何用语言去说服她孩子还可以再生养，而小忻只有一个，这种道理往往在现实中是无力的。

而小忻确实是麻木了，却不是因为婆婆的喋喋不休，这段时间以来，自己总是恍恍惚惚地回想每天睡醒时那种莫名的感觉，每次在梦里干了什么？一定有，却无从想起。

“明天真的要去上班吗？要不就辞了吧。我担心你身体还受不了……”南明忍不住又提了一次今天不知第几次提起的话题。

小忻报以一个浅浅的笑，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感觉，答道：“不怕。”

南明知道，与其让妻子在安静的家里胡思乱想，不如让她去找点事做。他不再强求，“嗯，也好。那早点睡吧。刚回公司可能不太习惯，还是要多休息才行。”

小忻还是浅浅的微笑，点了点头。

回到床上，老公轻轻搂着自己的感觉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小忻想说声谢谢，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在这种温暖里，渐渐进去了梦乡。

刚睡下不久，一个微弱的呓呓声传来，小忻突然想起，一个月来，我每次睡觉不都是被孩子的哭闹声惊醒的吗？为什么白天一直想不起来，现在这声音又是什么？紧接着赶紧睁开眼睛，是宝宝在笑，而且还笑出声来。小忻一下翻起身来，笑着点了一下孩子的鼻子，“康康笑什么呢？那么高兴。”孩子学会笑大概已经有半个月了吧，但笑出声还是第一次呢。看着孩子一点点成长，累却累得那么充实。你明天又会学会什么新的东西呢？小忻心里期待着，看着心爱的宝宝，心里说不出的欣喜。“好啦，乖乖睡觉啦。妈妈明天要去上班了，可不能熬夜。”孩子当然不知道面前这个一直关爱他的人所说的“上班”是什么样的意义，但却心有灵犀地静静闭上了眼。

这一个月显得那样漫长，但将近十年日复一日的工作，一种肢体记忆已经在身体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习惯，因此重返公司的小忻并没有格外的感到不适，只是任由身体程式化地行动着。当然公司中午为员工叫来的快餐不会顾及到这位“刚坐完月子”的食客的需求，其实即便是山珍海味，对于小忻大概也不容易下咽，也就无需在意什么了。当同事们或揉着肩周或打着呵欠准备享受这段悠闲的中午时光时，小忻静静趴在办公桌上小寐了一下。刚进入睡眠，一个念头突然转过，小忻一下子惊醒，忙拿起手机，拨通老公的电话，一小段熟悉的快节奏彩铃，接着是那亲切的声音，小忻着急地说，“阿南，康康的尿片就剩几片了，还有奶粉……”手机另一头传来轻松的笑声，体贴的老公安慰道，“早上送你到公司后，在过单位来时都买好了，放车箱里呢。看你急得。”

多么体贴的丈夫，小忻一阵轻松感传来，托着办公桌的手突然一滑，吓出一身冷汗，哎呀，手机掉了？咦？两手空空，但地上却没有看到自己的手机，再伸手打开挎包，手机还好好的躺在里面。刚刚不是给老公打了电话吗？掏出手机查看通话，并没有这段记录。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事，怎么会突然打电话给老公呢？真是的，大概是自己刚回到公司，有点神经过于紧张了吧。小忻有点郁闷的自嘲了一下。

其实要说神经紧张倒是不至于的，但说到康复却还远没有达到。是的，那恼人的恶露从术后就一直没断过。中秋节当天要到郊区庙里抢烧头香的婆婆，三牲祭品几年来都是小忻在置办的，今年却因为这个原因，怕那种“不干净”玷污了神明。忙坏了的婆婆就此又多了一个唠叨的理由。

然而这个倒不是小忻在意的，长时间冷落老公，反而让她有点惴惴不安。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术后三个多月，恶露干净后的隔天，她终于用缠绵抚慰了自己的丈夫还有自己的心灵。久违的快意让身体异常的困乏，老公应该也是一样吧，她第一次听到了对方的鼾声。慢慢地也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胸口仿佛被什么拍了一下，小忻下意识的猛然翻起，仔细看看这个袭击者，不禁让人哑然失笑，“小乖乖，你昨天才学会翻身趴过来，今天就想爬了啊？”原来是宝宝趴在床上正努力挥动小手，似乎想要翻越身边大人巨大的身躯。

小忻一直默记着宝宝一点一滴的成长。比如春节前几天宝宝终于学会爬了;元宵当天喂奶时惊异的发现小牙齿长了出来;断奶后第三天，那天刚好是惊蛰节气，宝宝有意识的发声，第一个字就是“妈”，多么让人自豪;到了儿童节，宝宝已经可以扶着桌椅站立;而放弃学步车，完全掌握行走是在炎热的八月下旬。

在此期间，小忻从未对孩子身边几乎不曾出现过爸爸、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身影产生疑问;也从未有过将孩子拍照留念、用文字记下成长记录的念头。稀里糊涂中只是一心一意的照顾着。

哪怕是这之后第二个七月份，已经确定自己再次怀孕，那种不和谐的培育生活仍在继续。

这时的康康已是将近两周岁了，每天都能在遇见妈妈的第一瞬间小跑过来撒娇，嘴里一通童言天马行空，有时真让人又恼又怜。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随着小忻小腹渐渐隆起，康康那原本天真的双眼竟渐显暗淡起来。那是很难从感官察觉出来的变化，但直觉传来的信息却异常强烈。小忻总是以康康喜欢弟弟还是妹妹，你是哥哥可要照顾弟弟妹妹哦，如是之类的话语企图拉近康康与将迎来的家庭成员间的距离。事实上毫无用处，甚至在那个家里永远都会铭记的早晨，康康流着泪喃喃自语，“有了新宝宝，妈妈就不要我了……”小忻惊讶得连制止孩子的话都还没能出口，一阵阵剧痛便从腹部传来，直让她冒出一身冷汗。

南明紧张地摇晃着妻子的肩膀，看着脸色苍白的她，三年前的事件就像把刀子搁在心头。小忻慢慢醒来，那身冷汗让人觉得阵阵发冷，伴随着阵痛，她知道，自己临产了。

严家人着急的在产科门口踱来踱去，手术床上的无影灯瞬间熄灭了，虽然是经验丰富的大夫，也总会在这时长长地舒一口气。吸取上次的经验，南明这次直接要求剖腹产，而事实告诉他那是明智的选择。医生对他说，在上手术台前羊水就已经破了，母体太虚弱，如果无法及时分娩将导致胎儿窒息而死。如今母子平安，虽然产妇要多静养些时日，但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同样是一个星期后。不，其实在出院前，南明就发现了一件他说不出奇怪在哪的奇怪事情。妻子由于生产，本应更加疲惫的身体却显然比这三年来任何一天都要精神，还有那些初为人母的工作如此这般地驾轻就熟。老公的疑虑，亲身体会着的小忻何尝不是更加强烈。这么长时间来，仿佛第一次睡上一个踏实觉，三年间，每回睡醒就像刚刚干完那些粗重的活似的，是不是可以把它解释为上次失败的生育压力终于在这时得到释放了呢？至于毫不费劲的掌握育儿本领，倒是只需要让自己沾沾自喜就行了。

与上次一样，同样是一个星期，同样的医院，同样的车子，还有同一条回家的路。坐在车里满脸堆笑的人根本没有注意车窗外老天正下着点点怜悯的雨滴。那个夜晚之后，小忻再也没有见过的那个身影是不是还在长大，他是不是还在哀伤地盯着那个曾那样关爱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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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仅仅是一场梦境，谁也不知道，它却真真切切的发生在一些人的身边。也许真像我们常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只是牵挂太过出现的一场虚无的片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