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建平
看见一男一女从一道小侧门里走进空空的站台,是傍晚七点半钟的时候,那时候夕光朦朦胧胧地照在路基上,两道亮晃晃的钢轨把黄昏延伸得无穷无尽,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柞树林,一些夜归的鸟在天空集成一群,刚刚盘旋着落下,又突然盘旋着飞起……
火车要晚上八点三十五分到站,离现在还有整整一个多小时。
候车室里候车的人不多。有两个搬运工在条椅上睡觉,看来他们在等候下一趟到站车。就在刚才,他们接了一桩好生意——从市区班车上下来的一男一女把两件笨重的大号旅行包交给他们,由他们把旅行包送到托运处。大约不到半小时的功夫,他们每人挣了平日的两份工钱。他们没忘向两位雇主道谢,然后舒舒服服地在条椅上躺下来,等待着下一份好运气。
那一男一女在候车室外面的小卖部里坐下来吃面。两大碗面,加肉加汤,在桌子上冒着热气。他们几乎没说什么多余的话,那男人低下头来吃面,把面汤溅到桌子上。那女人端着碗,在碗边上吹了口气,又把碗放了下来。后来,她坐到一边,看着那男人一口一口把那碗面吃完,把最后那口汤泼在桌下的泥地上。
男人吃完了,问女人,你怎么不吃?
女人叹了一口气,她看着不远处柞树枝上一只跳来跳去的麻雀。
男人抽了抽鼻孔,用手背抹了抹嘴。他说,你不要这样,真的,完全没有必要。
你讨厌我,女人说,我料定你讨厌我。
我讨厌谁?我讨厌谁也没有意思。男人站起身,从凉蓬边的柞树枝上摘一小截木棍来剔牙。
女人说,她把目光全部放在男人的脸上,其实你不该怪我,你心里明白,事情的全部起因你都清楚。
我清楚,我当然清楚。
女人不说话,把脸扭向别处,可以看见她眼眸中有闪烁的泪光。
男人霍地站起身来,但又慢慢地坐了下去。他说,你让我说什么?你倒底要让我说什么?
女人眼中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到地上。
男人看见了,男人装着没看见,他仍用那截木棍细细地剔牙,把一口痰吐到树根底下。
女人的前额上有一咎头发披散开来,在暮色中随风摆动。女人用一根发夹把它们别好,那棵发夹是镀银的,反射出一小朵熠熠的光亮。
看见几个穿铁路制服的人走过来,在小卖部前买烟拿酒。他们嘻嘻哈哈地闹成一片。天色并未完全暗下来,但小卖部的窗口里已经射出一道很强的灯光。
没有人注意到那一男一女,他们留下那碗纹丝未动的汤面,又走到僻静的车站堆料场旁的一个大树桩上坐下来。那个树桩看起来被不少人坐过,上面像漆了一层光滑透亮的东西。
这里挺安静,堆料场上上万袋化肥已经被搬运走了一半。空出来的场地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只有几张枯树叶在空旷的场地上随风滑动……
远远地看见那一男一女坐在料场边的那截树桩上,这情景显得突兀而又古怪。他们并没有说些什么,但也决非在悠闲地享用晚景。风在空旷的场地上吹。那男人在身上的口袋里摸烟,他摸摸索索地掏出半包皱巴巴的烟卷。他看了看女人,他把烟卷放在膝头上,用手掌熨熨直。他让给女人一支烟,女人没接。女人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烟盒,她取烟的动作比男人更熟练和自如。
男人扭过头去,顾自划燃火柴,一小朵黄色的火苗亮起来……
女人把烟卷含进嘴唇里,但她并没有点上火,一只橙黄色的打火机攥在母指与食指之间,却没有要打燃的意思。
男人看着自己吐出来的一团白色的烟缕,男人说,他教会你抽烟的吧?
女人说,你还会问些什么?她把那支烟卷捏碎了,黄色的烟丝从指缝间散落到地上。你要问什么,你尽管问吧,我告诉你,我全部彻底都告诉你!
白色的烟缕遮没了男人的脸,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喉音浑浊。
我受不了你那种猜疑,女人说,我真受不了!
男人说,他的喉音低沉又浑浊,算了吧,我今天问过你什么了?我碰着你什么不得了的了?他把烟灰使劲抖落到地上。我什么也不想问你,你也什么也别对我说。等我一上了火车,一切都没事了,你还是一个你。
女人脸色苍白,她转过脸来,对着男人,你别再折磨我了,行不行?她说,我求你了。
男人站起身来,走开去,又看见他走回来,把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把它碾得粉碎。
几只乌鸦从暮色中飞过,此时距离火车正点到达还有四十分钟。
一列货车从站台上飞速驰过,被它刮起来的一阵风猛烈地摇撼着一排排山柞树,一些枯树叶在堆料场的上空旋舞起来。
天几乎完全黑了下来,小仓库门前看上去一片模糊。突然,那女人站起身来,她没说话,但几乎是一个踉跄扑向男人那边,她拦腰一把抱住了那男人。这个举动看来太突然也太猛烈,那男人歪了歪身子,打了个趔趄。后来他终于挺直了腰身,以便承受女人软弱的身体的份量。
两个人拉扯着,相拥着站在那里,像一个大写的“A”……
女人的鼻孔里忽忽地喘着气,她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
男人别过脸去,他身体的姿态看起来十分僵硬。
女人哽咽着说,你不能这样来对待我,你知道,这一年多来,我都经受了些什么!到今天这样,你说我是为了什么呵?女人用力摇晃着男人的肩膀。
你为了什么?你说你为了什么?男人在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
女人放开了男人,站台那边有一抹灯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她说,我明白了,我算是全明白了!
男人说,你明白了什么?别逼我说点什么出来,我不想说,真的,我不想说。
你说吧,能说什么你都说吧。顶多是我和人睡觉了,我做了人家的小妾了……你是我男人,如果你还有点良心,你扪心问一问,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女人说话的声音变了调,像有某种水一样的东西在她的声带里滑动。
男人说话的声调软了下来,行了,我们不说了好不好,我就要上车了,你替我想想吧,我还要走那么远的路……
都不说话了,两个人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有个工人走过来,亮着一支手电,他推上一把电闸,堆料场立即被几盏大探照灯照得通亮。
男人和女人只得从那里走开,他们沿着路基往前走,一直走到光亮的边缘处。那里有一堆废弃的枕木,零乱地堆放在铁路边上。他们在一段干净些的木头上坐下来。
现在,离火车到站还有半个多小时。
两个人坐着,没有说话……女人在鼻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男人也从鼻腔的更深处哼出一声来。后来是更冗长的沉默,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干燥得快要冒烟的感觉。站台这边有人打开一道门,黑暗中响起一声尖利的吱咔声。一道忽明忽暗的光线照射到铁轨上来,铁轨反射出两段长短不等的冷森森的弧线……
突然,那女人耸动着肩膀,黑暗中响起一串浊重喑哑的哭声。男人坐在枕木上一动不动,看来他对女人骤起的哭声无动于衷。
站台上,有人用手电往这边晃了晃,站台上的人看见了铁路边上的男人和女人,那边咳嗽了一声,手电光熄灭了。
女人的哭声突然停止,女人不哭了,女人用一种异样的嗓音问男人,你怎么不说话?
男人坐着,仍然沉默。
女人拉过男人的一只手,男人的手僵硬又冰凉。女人把男人的手放在颈窝里,女人热漉漉的泪水滴落在男人的手背上。
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男人仍旧没有说话。女人在这时低下头来,她像是要亲吻那只手……但女人猛然一口咬住了男人的手指。男人的身体震了一下,他试图把手臂抽回来,但无济于事——几滴热乎乎的液体从女人的嘴角里淌出来,滴落在地上……
男人终于用很低的胸腔音说,算了吧……
女人缓慢地放开了那只被咬破的手指,她微微地翕动了一下嘴唇,她咽下了男人流出的血。
现在距离火车正点到站,还有最后十分钟。
女人说,你走吧,火车就要到站了,你走吧,我不送你了。
男人站起身来,他迟疑了一下。
女人说,货票你放好了吧?你回去,去看看我妈。你就说……女人又哽咽起来,说我在这边……很好……很好……
男人转过身来,翕动了一下嘴唇,但他还是别过脸去。
远远地看见山那边逐渐亮了起来,那是火车正在逼近。
女人说,你走吧,火车来了。
男人说,那我走?
女人又说,你走吧,别误了你的车。
男人说,我走。
女人闭上眼睛,晃动着身子站了起来。
一声笛鸣,火车的强光扫着铁道线照射过来。女人的身体被映射成耀眼的蓝色。她站在铁路线的边上,她离两条反射着强光的铁轨太近了,女人好像想伸手挡挡迎面而来的强光……
男人回过头来,他喊了一声。
女人没有听见。男人喊的是,我不走了!你等等,我不走了!
女人没有听见,火车呼啸的轰鸣声淹没了一切……
男人双膝一软,噗地一声跪倒在路边上,火车卷起的强风把他的衣服掀了起来,盖住了他的脸……
……站台上有嘈杂的人声,刚进站的乘客在铁道边上挤作一团。眼看着不少穿铁路制服的人在路基上勿勿忙忙地跑来跑去,而火车则停在离站台大约二十米远处。
乘客中不少人在埋怨,在拥挤中相互争吵。绝大多数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忧虑的原因是:携带的行李过于笨重,而火车上又实在太拥挤。
从车站上抬头看去,夜晚的天空没有月亮,但明天是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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