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黄昏,妻子甫进家门,便扬声唤着书房里的儿子。她提着一只塑料袋,笑盈盈步向茶几。我好奇探头,见几个餐盘大小的蜂巢沉静卧在袋中,褐黄的巢房纵横交错,其间挤挤挨挨蠕动着白胖的身影——是蜂蛹。
“晚上炸蜂蛹吃。”妻眉眼含笑,“菜市刚得的,五十五一斤,鲜灵得很。”凑近细看,蜂巢外壳还裹着山林的潮气。我小心拨开一片,饱满的蜂蛹便裸露出来,嫩白身躯间或轻颤,透着一股原始的生命悸动。
整治蜂蛹是桩细致活。我和母亲轻手剥开蜂巢薄脆的外衣,翻转过来,指尖轻磕,那些白胖的生命便簌簌跌入瓷碗。客厅里,浑黄的灯光漫溢,为碗中蠕动的蜂蛹也镀上一层温润的光晕。多数的蛹体懵懂舒展,望去微麻;更有那成形的幼蜂,失了庇荫,在碗沿案上仓惶四顾,徒然搜寻着杳无的家园。
待收拾停当,又用清泉般的水流漂洗数遍。灶上油锅渐温,滋起细密的轻吟。我将沥净的蜂蛹倾入滚油,霎时,更热烈欢腾的滋滋声在锅中爆开,一股奇异的浓香随之氤氲升腾。
油锅里,白胖身影跌宕翻滚,渐渐点染成耀目的金黄,披上酥脆薄甲。撒入细盐与捻碎的胡椒,翻炒间令滋味渗透。火候恰好时,抄起漏勺,捞起这灿金小品,沥尽油珠,盛入盘盏。忍不住拈起一粒浅尝,齿尖轻点,酥壳应声而裂,内里犹藏一丝柔润,极致的鲜香瞬间泅开唇齿。
思绪悄然飘远。童年乡居,养蜂是稀罕事,浑不知蜂蛹竟是一味山珍。及至成年,漂泊异乡,偶在周末徒步山野,才得见山民饲育马蜂的身影。乡间集市常年有售,然价格不菲,轻易不舍买来尝新。
姨姐夫僻居乡野,素以寻觅野蜂巢为趣。逮得一蜂,将其后腿系上极小羽标,释之而去。继以望远镜追踪那飘忽的小点,直寻到巢穴所在。觅得后,燃起湿柴,用浓烟薰呛,待蜂群惊惶散去,方取下蜂巢,如获至珍。
记忆深处,唯二舅家两头被兽医判了绝症的猪崽,遭所养的蜜蜂螫咬后,竟神奇转活,倒也真应了乡里蜂毒祛病的古语。
此刻,窗外天光一寸寸收敛,屋内已被油炸蜂蛹的浓香与恬淡的烟火气萦绕。家人围桌,品啜絮语。那些曾在巢房中蠢动、灯光下显得脆弱甚至令人微悸的白胖蜂蛹,经沸油这一番淘洗,竟蜕变为满盘璀璨的金色滋味。它将庸常日子里的安稳、心底的温存与牵绊,悉数熔炼进了这一脉奇异的鲜香之中。
原来啊,这人间最撩拨心弦的至味,多半不止于舌上的甘饴,更在于那蕴藏于食物肌理深处、被岁月烟火熏染过的时光陈酿,以及时光长河里无声浸润着的,深醇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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