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袁氏
珍的爸被癫狗咬了,没几天就死嘎。珍的妈袁氏怎么也没想明白,为啥三个男人走路,她男人走中间,癫狗会咬到他?手中的洋骨伞都打断了,那个瘟丧狗为啥就是不松口?不哭不闹的她久久地蹲着,不晓得该做啥子。直到摇窝里响起一声爆裂的啼哭,她才木然醒起,但依然一动不动。
珍那一年才两岁多,但好像懂了点啥样,虽然肚子很饿,却不敢叫妈。妈那个样子太吓人了,蓬头垢面,一言不发,眼睛一眨不眨,泛着死光。不晓得她是在酝酿嚎啕大哭还是积蓄恐怖暴力。摇窝里面是才三个月大的妹妹,她可看不出这一屋的紧张气氛,一觉醒来,没人招呼,咧开小嘴就哭,那哭声爆裂如雷,又凄厉如刀,一声声拼足吃奶的力气长哭,直到背过气去才稍稍安静,然后等她缓过气来又陡然发出下一声愈加猛烈而怒极的哭叫……。珍恐惧极了,她害怕已经呆滞了很久的妈会突然暴跳起来掐死还不懂时务的妹妹。珍想过去摇一下摇窝,但又怕自己一动就会牵动凝固的空气而遭至挨打的藉口,所以她也一动不敢动,——反正肚子也饿,没有力气。
妹妹又一声剧烈的长哭,久久背不过气来,脸儿憋得发紫。妈才捋了捋头发,用衣袖揩了揩并没有泪的眼睛,伸手拖过摇窝,轻轻将妹妹抱起,一手解开她的衣衫,掏出白白的奶,把奶头塞进妹妹的小嘴,才将妹妹调集的十万哭神一招堵塞了回去。
珍抿了抿嘴,远远地看着妈给妹妹喂奶,肚子愈发地饿。妈一会低着头看妹妹吃奶,一会抬着头看天,一会漠然地平视前方,好像就是没有看见她。终于,珍明显地感觉到妈的视线聚焦到她身上了,她居然有些激动还有些害羞。果然看见妈在向她招招手,她才慢慢走过去,妈一把把她抱在温暖的胸口,又掀开另一边衣服,把珍的头按向她另一只白白的奶。早已隔奶的珍闭着眼大口地地吮吸着妈久违的甘甜的滚烫的奶水,但没一会,她明显发现这熟悉的味道里掺进了一些水咸味。
她抬头看了看妈,见她两眼里扑簌簌地掉下泪来,都滴落在两只白白的奶上……
那一年好像属癸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饶是这样,都还有好多河南人翻过秦岭,入川来讨口,又有好多下江人挤进三峡,上川来逃难,可见到处都没一个地方好了。珍的家——观音场经常白天有国民党的部队经过,过一次便要带走几个青壮男人。晚上则是地下党出没,过一次也要带走几个男人,有时也不限女人,只要革命,就带他们躲到云盘山的寨子去占山为王。久而久之,观音场就剩一些老弱病残和袁氏一家三口孤儿寡母了。袁氏刚死了男人,伤心了好久才平静下来,不知道接下来没有男人的日子咋过。王家的叔伯兄弟走的走,散的散,没有一个可以依靠。倒是要嘛有些婆子来问她愿不愿意改嫁?或将两个娃儿送人,好带她出去谋生的?袁氏都抱紧两个女儿,决然拒绝了。后来实在熬不下去了,她便背上二娃,一手牵着珍,一手提着两床陪嫁的棉絮上路。
珍记得她们走了很远的路,翻了好几座山,天麻黑了才皮耷嘴歪地走到外婆家——袁家沟。
袁家沟是一个闭塞的小坝子,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小溪给外界走漏风声,所以这一沟的几十户人家倒还乐得自在。人们在起伏的浅丘上劳作,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并不觉得枯燥。春天的油菜黄金干色,夏天的禾苗绿壮齐整,秋天的稻谷黄坠饱满,冬天的牲畜白滚肥实,农人们就喜欢叼着叶子烟闲看自己的庄稼,也无不行实地品评和指点后生把式的不足。
沟里人淳朴善良,袁氏三娘母逃难回娘家,一进垭口就被人发现了,迎接的迎接,报信的报信。袁氏见到父母,抱头痛哭,珍和妹妹也哭成一片。左邻右舍的都端来饭菜慰劳这可怜孤儿寡母严重超负荷的远足。
从此,袁氏便带着两个女儿在娘家住下了,为了两个女儿,她再也没有重新嫁人,白天帮父母栽秧打谷,晚上给女儿补衣衲鞋。好在珍从小都很懂事,两三岁就知道帮妈干活分忧,闻一知二,眼中有活。早上起来穿衣梳头,吃完饭便洗碗扫院,待大人们都抗锄担桶下地后,她就在家看妹妹、喂鸡鸭,临到中午又生火煮饭,午饭后又自觉地背上背兜去割草喂猪。五六岁时便俨然一个小大人。珍聪明通透,记性也好,邻居大人与她说笑,她有样学样,对接如流。听老人讲故事典故,转身便可以绘声绘色。她最喜欢的故事是目连救母,——她就觉得她妈命苦,没有享到几天福。珍直到后来成家当妈,又当了婆,直到临死,每一想到她的妈袁氏就会不禁悲泪。
珍七岁的时候,她妈执意要送她去学堂,学堂在沟外的场上,还得翻几个垭口。珍倒是不怕远,只是去了几天便遇到一个同学嘲笑她有妈没爹,珍将书包一扔,打了那个同学一巴掌,从此再也不去上学了。珍读了几天书,只学会了写自己的姓——“王”。
没过两年,外面传进消息说解放了,沟里人也没几个知道解放意味着啥,都惴惴不安地等着看变化。不久果然变化来了,——划成分,搞土改,没收地主的土地,分给贫下中农。沟里人多半是租佃保长家的土地耕种,保长自然被划为地主。划成分倒没啥,要收了人家的土地分给大家,沟里人总觉得不妥。一则保长一家对各家各户一直都还是友善的,收租也还公平,二则保长又是族长,是沟里袁氏的长房,都是竹根亲,不告而取总觉过意不去。
土改队的干部见袁家沟的人简直愚蠢得近乎反动,当机立断,直接开大会公判,将族长就地枪毙。一声枪响,鸟飞云串,沟里人震骇得面如土色,都急急忙忙造户分田。土改队欣慰地微笑,这才像个庆祝土改、当家作主的革命场面。
袁氏带着两个女儿与父母兄弟分家自立,也分得了几亩田土。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袁氏自然高兴,但是家中没一个男人下田干活,而且规定要交的公粮一年比一年沉重,开始还有父母帮一下,后来父母相继去世了,里外的家务重活便压得袁氏踹不过气来。好在珍懂事又勤快,才十二三岁便像个大人一般能够肩挑背扛了。也正因为这样,在珍十四岁那年,一个出生孤苦的后生来袁家沟,袁氏便将他招赘在家。珍十四岁就有了男人,袁氏孤儿寡母一家才终于有了一个劳动力。(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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