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世道离古日的江湖已想去甚远,老祖宗总结了几千年,传承给我们的文化精髓已被抛弃,取而代之的是腌渣不堪的糟粕生存哲学,古朴的仁义情怀变得令人无比怀念。
孔老夫子教导我们,要以德报恩、以直报怨,交友要耿直,以仁义立本,不可以小人之心揣测君子之腹,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如今,江河日下、人心不古、世道浇漓。肝胆相照、义薄云天的江湖义气只能在金庸武侠小说里才找得到。当见义勇为、助人为乐的机会出现在眼前时,我们变得异常冷漠,我首先考虑的是:我自己的利益会受到什么损失?我要冒什么风险?我会招惹什么麻烦?大家都不出手相救我也就看看热闹吧。当我们结识新的朋友时,我首先想到的是:他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图谋?会不会损害到我的利益?不可坦诚相待,最好有所保留。
周瑜在发迹之初,穷困潦倒,他走到鲁肃家门前,鲁肃斟一壶浊酒与周瑜畅饮,随后挥手一指,指着自家的两个粮仓对周瑜说:少侠,拿一半去做军粮吧!
如今,侠义这壶浊酒,你还敢喝吗?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餐厅里当服务生,那时候刚从学校毕业,我一门心思想去创业,为了摸索市场行情,我潜伏到餐厅里当了一段时间的“卧底”。
和我一起共事的大都是很年轻的孩子,最小的还不到15周岁,他们大部分是没等到初中或者高中毕业,就跑到城市里来打工。我常和他们开玩笑说:你们这个年龄应该坐在教室里上课。
不过也有结了婚的,虽然比我还小几岁,小孩已经上幼儿园了,扔在老家由父母看管,小两口跑到城里来谋生计。实际上她们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小小年纪就着急生出“留守儿童”来。
大堂的服务生大多数是年纪轻轻的小朋友,在后厨工作的则是岁数大一些的大哥大姐、大叔大妈。
驱动餐厅这个吸钱大机器高速运转的,就是我们这些人守在各自岗位上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从十几岁到六十几岁,同吃同住,同劳苦。我仿佛感觉自己是置身于德国军营的俘虏劳动农场里,每天从早上9点到晚上10点,中休息两个小时,每个月休息两天,整天关在商场的餐厅里,好久都看不见过太阳。那段时间在餐厅当服务生,是我至今干得最幸苦的一份工作。
偌大的中式餐厅,包括门迎、前台、服务生、传菜、厨师、保洁,共有五十几号人,组成了一个餐馆小江湖。至身在这个小江湖里,大多数时间我扮演的旁观者的角色,我听她们聊故事,看她们打打闹闹。中午休息的时间,我伏在桌子上,手拖着下巴笑呵呵的看着后厨大叔用俏皮话调戏十七八岁的女服务员,看着那些少男少女打情骂俏。被追着在餐桌间隙里跑的小女生,老喜欢嘻嘻哈哈的躲到我这边来,扯着我的衣袖“救命!救命!”的喊,我乐呵呵的看着他们打闹,像个家长似的看着孩子在院子里欢快的跑来跑去。
我的“卧底”工作做的很隐秘,没人发现我的“真实身份”,直到有一天晚上,餐厅里来了一群老外,不会讲中文。店长急得脑门直冒汗,老外手舞足蹈,外加丰富的面部表情,可谁都听不懂他们再说啥,乐得打扫卫生的清洁大叔,撑着拖把龇着大黄牙傻呵呵的笑。
爱出风头的我,此时尽然忘记了自己“卧底”的身份。随后我就出场了,我走到那堆老外面前,吧啦吧啦讲了一串英文,带领他们进到大包间,为他们点好了菜。店长高兴的拍者我的肩膀:小子!不简单啊!原来你还会讲英语啊!以后再有外宾来,就由你负责招待。
在一家普通的中式餐馆里当服务员,会讲几句英语被当作一件怪事。此后,我的同事对我刮目相看,老跑来问我:你怎么会讲英语啊?能不能教我讲几句?你是不是读过大学啊?你怎么跑来这里上班?
被问烦了之后,我就回答她们:是啊!是啊!我读过大学,因为找不到工作,就来当服务员了!这句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估计她们回去后肯定这么对父母说:读书有什么用啊!我们餐厅里就有一个大学生,读了那么多书还不是和我干一样的工作,挣一样的工资!
话虽如此,我在这个小江湖里的人缘还算不错,谁都能和我聊上几句,包括做印度飞饼的阿三。尤其是那几个俏皮小女生,一休息就跑来找我聊天,问这个问那个,问读大学好不好玩,买零食给我吃。长此以往,“领导”就不高兴了,“领导”是店长的外甥,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大家都叫他主管,主管什么我也楚不清清楚,反正每天早上店长晨训完,他就会从队列里走出来,站到方队的正前方,像模像样的讲几句话,然后开始给大家分配任务。谁去拖地板、谁去擦玻璃、谁去摆餐具,一一分配。
“领导”的分配任务的模样,让我想起了皇宫得宠的小太监,阴阳怪气的指使着宫女们干脏活累活。他的这份特权,也使他获得些好处,工种不同,任务也分轻重,小女生为了分配到轻松点的活,例如摆餐具,故意讨好“领导”,平常对他撒撒娇。从他分配的任务来看,就知道他与谁的关系要好些,和谁的关系要坏一些。
我与“领导”的矛盾从这里开始,他认为我抢了他的风头,原本围着他转的小姑娘都跑到我这里来听我讲故事,不去与他打情骂俏。“领导”大人遭到冷落,与我争风吃醋。最初,我只当他是小朋友玩过家家,不去搭理他。
既然我抢走了“领导”风头,那“领导”就不能让我那么好过,黑话是这么说的:故意给我穿小鞋。每天早上分配任务的时候,他都给我分配最脏最累的活:拖地,我知道自己有要务在身,不可惹是生非,所以我忍了,连续拖了一个多星期的地板,那几个女生干完自己活就来帮我一起拖地板,“领导”脸都气绿了。
有天晚上,我在更衣室里撞见了人高马大的“领导”,我警告他:小子!你他妈给我小心点!
这小子仗着店长是他姑妈这层关系,完全忽视了我的警告,更加变本加利要我难堪,每天叫我拖地板。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咬咬牙就忍了,我打算完成任务后好好修理他一顿,保证打得他姑妈都不认识他。
后厨有几个小伙子也与我聊得来,他们也学着那几个小女生,哥哥哥的喊我。其中有个叫冒哥家伙,面相有点凶残,横眉怒目,声音粗狂,总是瞪着一双怒眼,好像随时要喷火,一副不怒自威,亡命徒的模样,小江湖里没几个人敢去接近他。我与他聊过几次,原来我们是同乡,鉴于此,我和冒哥走得越来越近,整个餐厅里他只和我讲话。后来,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冒哥蹲过三年的牢房,因为在县城的夜店卖摇头丸。我在读高中时,他就已经在混社会了,街头斗殴是家常便饭,他把袖子拉起来给我看,手臂上到处是伤疤。冒哥连他父母都制不住他,不过对他的亲大哥却是敬畏三分,也就是说,全天下只有他大哥能制得住他。出狱后,他的大哥要他干正经工作,托人介绍冒哥来到这间餐厅后厨干杀鱼的工作。
冒哥的眼中,永远透着一股不服气的神色,他根本不屑与这些小伙伴嬉笑打闹,他的江湖才是真正的江湖。
我去过几次冒哥住的地方,他已经成家,冒哥说,他一点都不爱他的老婆,老婆是老婆,野女人是野女人。我在他家里能感受到,他和他老婆关系不太正常,冒哥脾气火爆,一不顺心就对他老婆骂骂咧咧。我想劝谏几句,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有一天,冒哥也问我:你大学生毕业,怎么不去公司上班?干嘛来做这种工作?我是坐过牢的人,没办法才来干这种苦差事。
我把我的创业计划全都告诉了冒哥,此后,冒哥更加把我当成了交心的朋友。
可我的小人之心,却逐渐显露了出来。冒哥在一次和我聊天中开过一次玩笑,他看着窗外的天空说:要是能弄到一把抢,抢劫一次银行,抢几千万后亡命天涯,他就去干,杀人他也敢杀。他对我说:我们是兄弟!遇到江湖救急的时候要出手相救,假如那天我犯事了,要跑路,找到你了你得帮我一把。
说实话,他说的这些话把我吓到了,吓得我直冒冷汗。我认为冒哥绝对不是在开玩笑,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说的这些事他一定干的出来!我哆哆嗦嗦的回他说:兄弟落难,肯定要出手相救,但是犯法的事,咱们还是不要去做。
此后与冒哥聊天,我尽量引导他往积极健康的方向去想,可没什么效果,冒哥依然沉醉于曾经打打杀杀的的世界里。在他的观念里,闯荡江湖,干非常之事一夜暴富才是正道。他是天生的亡命徒,天生是一匹野狼,嗜血是他的本性。从小在打打杀杀的世界里摸爬滚打,对法律没什么概念。
冒哥的这种气性,生活在当今和谐社会里很容易被当作危险份子。像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被引爆。
“领导”仗着自己有靠山,在小江湖里飞扬跋扈,得罪了不少人他自己还不知道,连冒哥他都敢得罪。
有一天吃午饭,冒哥眼神中冒着怒火。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说:我要干死“领导”那小子!
“他怎么你了?”
“刚才在后厨,他既然敢骂我妈!”
“那小子,我找就想打他了!我和你一起!”
“好!晚上下班后,我们在路上截他!”
大难临头了,“领导”还不知道,我十分清楚他晚上几点下班,走哪夜条路。我和冒哥商量好,在他宿舍楼下截他,好好修理一顿。好久没打架了,我居然很兴奋,期待着赶快下班。
然而,我却白兴奋了一场,那天我没动“领导”一根指头。还没到下班时间,冒哥就独自一人把“领导”喊到商场的楼梯间,说有事和他商量。呆头呆脑的“领导”根本没有发现冒哥袖子里藏着两根三十公分长的钢筋,陷入虎穴了他还不知道。冒哥不愧为打架老手,面对比他高出一个头来的“领导”一点都不犯怵,刚步入昏暗的楼梯间,他就迅速从袖子里抽出钢筋,“领导”还没弄明白怎么会事,两根拇指粗的钢筋就以雷击的速度,噗噗噗噗在他的手上、脚上、背上沉闷的响了十几下。“领导”瞬间倒地,疼得脸色发青,根本叫出声来,躺在地上扭曲成一团。这个过程从发生到结束,前后不到五秒钟。
平日里飞扬跋扈的“领导”品尝到人生中从未尝到过的疼痛,像只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可能是疼晕过去了。冒哥看都不看他一眼,拍拍手上的尘土,甩手就离开了楼梯间。
他从后门走回餐厅,一脸凶神恶煞,正好被我撞见。他一抬头,给我递了一个眼神,我完全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我问他,什么意思? 他说:我那小我已经搞定了!
“什么搞定了?不是说好了下班后再去修理他吗?”
“不用了,我刚才已经修过,够他在医院躺上一时间了!”
“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店长带着几个女生,急急忙忙冲向商场楼梯间。原来有个女生,中午看见了冒哥和“领导”发生口脚,晚上冒哥神神秘秘的带着“领导”走向楼梯间她也留意到了,她发现只有冒哥一个人走出楼梯间的后,就推门进了楼梯间,看见“领导”昏死在地上,赶紧跑回来把情况报告给店长。
“气我已经出完了,有什么事我明天再说,我先回去了” 丢下这句话,他就走了。
“领导”被抬到了医院,伤情还不算太严重,只断了一根肋骨,其他都是皮外伤。不过用钝器击打留下的瘀青还是很难看的,伤痕消除的时间要久一些。“领导”这小子细皮嫩肉,抗击打能力太弱了,与他飞扬跋扈的姿态完全成反比,也不知道是真的昏死过去还是装死,否则还要多挨几铁棍。
第二天,冒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准时来上班。所有同事都像躲避瘟神一样躲着他。我揪着他问:你怎么还来?他说:我打架从来不跑路,他有本事就来报仇!要陪多少医药费,我一分钱都不会少他!但必须提供医院的医药费清单,我一分钱都不会多给他!
“大哥!你这是什么逻辑啊!我一时转不过弯来,不是说好了,教训一下那小子,让他收敛一点就行了吗?你怎么把人家肋骨都给打断了?”
“一出手就刹不住车了,怪他太不扛打!”
“昨天不是商量好了,下班后一起截他吗?你怎么单独行动了!”
“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大学生,不能有污点,万一出了什么事,对你不好!再说了你打算要创业的,我怕影响你的计划。我无所谓了,我是坐过牢的人了,我不想连累你。”
哎呦我去!我该怎么反应?为他的仗义感动流涕?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兄弟够仗义?然后掷他以千金助他亡命天涯?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好,赞扬他的仗义?还是批评他打架太狠?我只记得他说了那句话之后留在我心里的感动。
一句“我不想连累你!”叫我感动许久,这句话是我此生听到过的,朋友之间最金贵的一句箴言。仿佛是武侠小说里,侠肝义胆的英雄之间的对话。
那天之后冒哥就走了,店长不敢把这个炸药包留在店了,好言相劝把他辞退了。“领导”也再没有在餐厅里出现过,出院之后就回江西老家去了,他也没有找冒哥赔医药费。
冒哥的大哥知道了他又闹事了,几天后特地从深圳跑来厦门把冒哥领走。冒哥离开厦门之前,我们还见了一面,在会展中心的海边,我们蹲在沙滩上喝了几瓶啤酒。
“冒哥!我希望你和嫂子好好过日子,别在想着干违法的事了,现在是太平盛世,靠打打杀杀谋生很艰难,有很多谋生手段都比靠拳头来的轻松,你这么仗义,打工也好,做生意也罢,肯定都能做的很好,我不想以后去牢房里看你!”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冒哥喷火的眼神变得舒缓下来,他盯着海边的落日看了很久。
我不是侠肝义胆的英雄,我是居心叵测的小人!我劝冒哥别干犯法的事,我不仅是为了冒哥好,其实是为了我自己。我真担心哪天冒哥又犯事跑路了,来找我求助,我担心他要是逃难找到我家里来,我会闭门不见。我担心冒哥哪天电话告诉我说:兄弟,我正在逃亡的路上,身上没钱了,能不能帮我一把,给我汇点钱。
好在我担心的事都没有发生。冒哥随他大哥去了深圳做大排档的生意,这些年他一直在他大哥的监管下生活,没犯过事。前两年,他常会给我打电话,嘘寒问暖,打架如此凶残的汉子口中居然会说出:兄弟,许久没有你的消息,很是想念你啊!
冒哥离开厦门之后,我就开始刻意躲避他,小人之心作祟,我总担心他犯事后,我会引火烧身。他常给我打电话,我却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一次,我去深圳出差了好几次,也没有去看过他,我为我的小人之心而羞愧。
久而久之,冒哥也不再联系我了,我不敢主动联系他,只是偷偷关注他发表的状态,看他的朋友圈。离别时我和他说的那些话好像真的实现了,冒哥收心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安安稳稳的做生意挣钱,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他学会了在朋友圈晒和他老婆的恩爱,晒他们的小孩,晒他做生意幸苦的日常。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没有放下的是我对富哥欠缺真诚的愧疚,他对我坦诚相待,把我当作交心的好友,而我却时刻对他心存戒备,把他当作定时炸弹。
我不想回头去审视我的这一做法算不算是明智的,我处处宣张我重情重义,我标榜自己以江湖义气。实际上,我做的只是小仁小义,却失守了大节义,我处处宣张自己千杯不醉,可当真正的侠义这壶浊酒摆在我面前时,我却不敢举起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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