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里,这些人就像一把石子,哗啦一下丢到安静得有些懒散的湖里。在自家饭桌上,夸城里的楼高得望不到顶。聚在一起打扑克,打输了还不忘来一句“这牌打得太不艺术了”,让听到的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到了下次再去学习时,李根儿把那些爱出力有脑子的人派去。派过三批后,李根儿又给派出去的人留了“作业”,回来每人给村里出一条建议,如果建议被采纳,就奖励提建议的人。
尽管全村人都开始努力,但是村前的大山仍然是一块搬不走的心病。看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山,大家叹口气“要不是这座山,我们的日子早就过好了”“受这么大的苦还是穷,这山真碍事儿!”
生在大山窝窝里,长在大山窝窝中。这些人就像面对着自己顽固得让人想哭的父母,埋怨的话语里满是无奈的爱。对这些天天轮着镢头的黑不溜秋的草根来说,埋怨得越厉害说明对这座大山爱得越深刻。
李根儿是队长,他没有埋怨,因为他是全村憋住的一口气。他生怕自己一松劲儿,全村都噗嗒嗒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或者说再也不想爬起来。他只能咬紧牙关挺着,再苦再累再委屈都得忍着。
人都会装,尤其是男人,故作勇敢和坚强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在人面前,李根儿说说笑笑仿佛有乐不完的事儿。即使面对朝夕相处的老婆,他也是强作欢颜。人要是天天演戏,久而久之戏就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藏得够深的人要么成“仙”把自己的心埋在看着李根儿这样,最担心他的人却是老神仙。他生怕李根儿哪一天一旦崩溃,这一米八的壮汉就再也撬不动小山村口这座山。一位五十来岁的汉子走过眼前,稳重得就像他身后的石碾盘。
“通路那晚,村东头刘星星老婆生孩子,直嚎哭了一夜一天。
就剩几米的路也愣是打了一夜一天。有时候,我都能看见对面的亮光,可就是通不了,能把人急死。
从头天晚上到第二天下午6点6分,终于打通了。可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刘星星老婆生娃娃的时辰也是那天下午6点6分,分秒不差。
有时候我们喝酒喝大了就乱说——这一定是刘星星在作怪,怪咱没有招呼好他婆姨娃娃,所以故意刁难修路队。也有人说刘星星想让他的娃娃替他见证一下通路的红火场面,所以选择在通路那一刻让自己的遗腹子出生。甚至有人说这娃娃出生就是希望,全村人过上好日子的希望。
提起刘星星,哎,我就想哭。这家伙个子不高,身体结实得像是用铁板上锤出来的,浑身的肉又瓷又硬。
记得那是刚立秋的事儿。虽然农村穷,但是有双勤劳的双手就饿不死人。一到秋天,玉米南瓜满地滚,绿的红的,能把人爱死。你别看农村娃娃吃的不好。但是一到秋天,他们不挑不拣,见啥都往嘴塞,所以长得又黑又壮。刘星星就是这样的娃娃,又黑又壮像座敦实的小土堆……”
刘星星是村里谁也不想提起的忌讳。他的事儿就像一把四面开刃的剑,谁提起都会被深深刺伤。
那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凡的晌午,李根儿喊一声——把炮点上吃饭喽。然后就坐着等大家一搭哩吃饭。
历史有时候就是惊人的相似,和上次李根儿遇险一样——
“10,9,8,……”他们最终数到了“2”。现场刹那间静得只有深秋的风声打口哨似地乱吹,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一个数字“1”。
等候了一会儿,李根儿让大家靠后,自己小心翼翼向着没响的那一炮走去。尽管他故作镇静,但是上次被炸到的经历还是在心里刻下了磨灭不掉的恐惧。此刻,他只觉得心噗通噗通乱跳,他甚至都觉得那不是心,而是快要蹦出胸膛的一只小鹿。
“上次你差点被炸死,这次不能去。”身后一只大手把李根儿推了一个趔趄。人影一闪,刘星星就冲在了前面。
“回来……”李根儿撕开声音喊……
刘星星不管不顾,自顾自向前,人们用眼神追随着他的身影,紧张得咽口唾沫,胆儿小的双手合掌祈求老天保佑。
“……”一声沉闷的雷响,刘星星被一堆碎石掩埋。
还没等尘埃落定,李根儿在前,其他人紧跟着,发疯一样死命奔过去。
刘星星的伤在头上,拉他的马车走了一半路程就回来了。他的葬礼完全按照村里最高规格办理。面对有人提出异议,李根儿缓缓说了句“打仗时,一个英雄连长官都要向他行礼,刘星星就是咱村的英雄,还受不得我们一跪?”
那天很多人给刘星星磕了头,更多的人加入最为辛苦的修路大军。有人说,人死后是有魂灵的。刘星星要看着路修成的那一刻,所以让自己的孩子在路通那一刻出生。
“路生,路生,过来。”汉子喊过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这就是修路英雄刘星星的儿子,现在的村长。”
看着刘路生,游客抬头看看挂在绝壁上的公路,竭力想从他的身上找寻刘星星的影子,在他们心里刘星星仿佛活了起来,从不远处的历史慢慢地、坚定地一步步走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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