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出自老子的《道德经》。是说狂风暴雨不会一直持续,只要耐心等待,雨过天晴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后来,也比喻凶狠残暴的人不会长久,作恶多端的人终究不会有好的下场。有人说:“千夫所指,不诛自死。”这话很有道理。把这些话拿到张书记身上来验证,真是再准确不过了。
张书记名叫张伍连,是张寨村的支部书记。从他三十多岁当书记算起,直到死去,总共十四年。这十四年里,张寨村村民一直生活在心惊胆战中。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村书记是一个很大的干部,说一不二,说二也不一,是绝对没有人敢去掰扯辩解的。张寨村是一个有着三千多人的大村,张家又是村子里的大户人家,借着当时“阶级斗争”的气势,动辄对村民批斗游街,甚至拳脚相加,人们只得忍气吞声。那时,张书记有一句名言:人怕打,树怕剐。只要拳头到了,没有不害怕的!张书记的话还真是很对,他弟兄五个,侄男阁女十几个,都是“保朝”的干将。“民兵连”、“保卫股”、“老贫协”的政权都掌握在张家人手里。村民稍有不满,只要听到有什么风声,或者看着谁不顺眼,就会立即把人带到大队部实行“专政”!有动口的,有动手的,那阵势,哪个人能挺得住抗得起?结果,先是在村子里的大喇叭上口头检讨,接着赔礼道歉,最后戴上“反革命分子”的高帽子,挂上牌子,反绑了双手,游街示众。
印象中的张书记长得人高马大,魁梧的身材,紫红色的面皮,豹子头,铜铃眼,大嘴叉。平时很少说话,说话声如洪钟。他给人的印象很“威武”,无论坐着还是站着,都让人产生发冷打怵的感觉。村民偷偷地给他取了个外号:狼犊子。有时小孩哭闹,大人只要一说,狼犊子来了!小孩立马就能止住哭声!大一点的孩子当时都知道,张寨村有一个很大的官,就是狼犊子!邻居家的二哥高中毕业想当民师,去了大队部找他说说。二哥刚一开口,张书记就瞪着两只铜铃眼,盯着二哥足足沉默了四十秒,然后大声说了一句:“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二哥就吓得屁滚尿流地回了家,好几天都没敢再出门。
那时候,张寨村过年都是从张书记家里过油炸酥菜开始的。只要书记家里一飘出豆油的香味儿,村民就知道该过年了!张书记家里炸酥菜都是在院子里支上大锅,让全村最好的焗匠老师王麻子来帮忙。王麻子去的时候,展开两臂把铁锅举过头顶,还带着徒弟二蛋,二蛋的腋下夹着过油用的家伙挠儿。王麻子这时是最高兴的,能给张书记服务,是件光荣的事儿。他一路走,一路吆喝着让走路的人躲开。王麻子是村子里有名的的毛厨子,剁鸡,杀鱼,拌馅子,动作都是干净利索麻利快。一会儿酥菜出锅了,捞出来翻在筐子里晾着。酥鸡酥鱼透着金黄的颜色,冒着吱吱的油沫儿,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很快,有人来到书记家。最先来的是前后左右的邻居,接着来的是“地富反坏右”的后代,最后来的是常惹张书记生气偷偷干点小买卖的“投机倒把户”。凡是来的人都怀揣着一瓶豆油,不用说什么,先把豆油咕嘟咕嘟地倒进油锅里。你来我往,添油的人真不少。所以张书记锅里的油,总不见损耗!张书记就坐在油锅旁,半眯着眼。谁来了谁没来,他都心中有数:那些没来的,邻家百世先放一放,像“地富反坏”这类人,年初一早晨扫大街的事就可以先派上!那些偷做小买卖的,再来开证明信,还是把公章旋起来,光转个红圈,一个字也不能印上,必须多遛他几趟!这些鬼东西,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就不会知道我张某人到底有多厉害!张书记就这样盘算着,等到该来的都来得差不多了,就让王麻子熄火,起油,停活。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日子过得好快。转眼到了1982年,人们的思想渐渐活泛起来,做生意的越来越不受管束,“地富反坏”也都摘了帽,不再那么听从吆喝。天,好像有些变了。张书记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他几乎天天生气,天天喝酒,天天骂街。生谁的气,想骂谁,他也说不清。只是觉得很烦:过去的专政方式不让用了,追随他的亲人近人也都散了,村民们不再低眉顺耳地听他说道了,自己的威风大减不再辉煌依旧了。他经常无酒装成三分醉,从大街西边骂到东边,从南头骂到北头。但是没人搭理他,也没人敢劝解,更没有人来围观,人们都躲得远远的。张书记就更加生气,他实在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他怀念那种说一不二的年代,怀念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情景,可是,这些都一去不复返了!张书记似乎觉得自己的前途有些渺茫,他想弄点事,惊惊这些有点麻木的老百姓。弄点什么事呢?他思考了好几天:不行就喝一次药,吓吓他们!以后看谁还敢再不听他的话!
有一天,他六两白酒下肚,又骂街回到家。家里没有一个人,老婆孩子都不知哪里去了。张书记又渴又累,身边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他很生气,这次是生老婆孩子的气,连他们也躲得远远的!他随手摸起橱子顶上的一瓶敌敌畏三口两口就喝了下去!药力伴随着酒力,以每秒钟20迈的速度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几秒钟就到达了头顶和脚底的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张书记还能走动,他觉得院子里的颜色变了:老榆树红了,屋顶红了,连屋墙也变得红彤彤的!从前支着油锅的地方,好像有一群红色的人影在走动!他慢慢坐到了椅子上,慢慢地低下了头,他很想再睁眼看看这个世界,但是睁了几睁也没有再睁开。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有老婆孩子的急切的喊叫声,嚎叫声,还有扑扑腾腾的脚步声。他的身子被放到了地排车上,地排车在崎岖不平的街道上奔跑,还有焦急跟随着奔跑的村子里的人,不知是关心他的安危还是想跟着看看热闹!张书记已经无法坐起来,无法看看这些跟着的人里边到底有谁。
医院到了,他自己已经觉得浑身和内脏都疼。他觉得自己已经漂浮起来,灵魂已经脱离躯壳,飞出了身体,他看见一大圈的人围着地排车。人们都在伸长脖子,一点一点的往前挤,似乎都想让他睁开眼,第一时间知道谁在关心着他的安危。可是,张书记已经认不清这些人当中哪个是谁了!医生来了,护士也来了,还带着些不知名的抢救器械。他们用力拨开拥挤的人群,来到他的跟前,翻了翻眼皮,又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脏,然后又看了看四肢,提着晃了晃,接着斩钉截铁地说:“拉回家去吧,别救了,没有希望了!”张书记的老婆和和儿子们还在央求着医生,旁观的人们开始离开,当听到医生说“确实没有了任何一丝一毫的希望”时,人们“哄”的一声都散了,三三两两转身回了家。瞬间就剩了张书记的三个儿子以及近门近枝的三两个人,他们拉着地排车往回走,后边跟着的,只有哭嚎的书记老婆和一脸茫然的儿子们。
张书记死了。人们说是作死的,自作孽,不可活。他家里的人说是福烧的,福享多了,脑子容易迷糊,该当如此。也有信神信鬼的人说,张书记的官期满了,阴间的阎王爷召他回去,提拔到那边当大官了。但不管人们怎么说,反正让张寨村心惊胆战十多年的“狼犊子”没有了!七天以后,上级指定了新的代理书记,成立了新的支部班子。又一个月以后,积压了好几年不能入党的人都交上了申请书,张书记反对的事都变成了提倡的事。从此,没有人再去他家里,他家里过油也不再支锅,王麻子也不再来帮忙。门前冷落鞍马稀,就是这么现实。张寨村里,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太阳照样东升西落。大家伙儿不再有什么担心和顾虑,开始放心大胆地种地挣钱过日子了。
作者简介:
焦克志,毕业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济宁师范专科学校,所学专业为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一直在微山县两城镇从事教育教学工作,工作勤恳、任劳任怨,笃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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