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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梅、刘小言、刘小文三人小时候玩得特别好,曾一起在乡间的田野中与月光下疯狂奔跑,玩着各种小孩子喜爱的游戏,很容易闹矛盾也很容易收场,但有矛盾了大不了打一场,打过哭过后却并不记仇,很快就将一切恩怨忘得一干二净,言归于好。当然,她们也曾一起结伴上下学,一起迟到,一起做作业,一起抄袭功课,一起在路边贪玩,跳绳、跳房子、打石子、打花牌、玩弹珠、摘野花……她们就像男孩子一样贪玩,甚至偶尔忘了回家,急得大人们到处寻找,最后很晚发现她们已趁大人不在时悄悄溜回了家。她们太害怕太晚回家会挨打,所以惧怕之下,干脆猫在黑暗中等候良机,晚到家人根本不敢再提出批评了,就乖乖出现。三个家庭又爱又气又恨,故而嘲讽她们是拆不散的“铁三角”,她们却欣然接受了这个“雅号”。以致时隔多年后,乡里的长辈们见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提问起另外两个,说,当年你的那两个铁三角呢?
她们腻歪在一起度过了整个小学时代,感情甚笃,可是三人性格各异,家庭成长环境各异,成绩各异,到初中分重点班,成绩较好的刘小梅脱颖而出,其他二人则因各种原因被迫留级,拆不散的铁三角终于被成功瓦解。闹得大人们在一旁幸灾乐祸,几个小伙伴却差点儿恼羞成怒,“这破学校不上也罢”。
时光悠悠,长大后,很容易预见,成绩好的刘小梅成为了准大学生,成绩一向糟糕的刘小言和刘小文既然无心念书,便早早就外出打工,又因为性格过分乖戾(缺少教化),思想偏于保守(看不惯姿态轻佻的男青年),早早就依照家里媒人的介绍,一前一后嫁给了小镇里的普通青年。等刘小梅大学毕业的时候,刘小言和刘小文的第二个小孩就要先后出生了,神奇的是生的竟都是男孩,于是刘小言婆婆说,应当再生一个,再生一个女宝宝。两年后,刘小言和刘小文的第三个孩子相继出生,刘小言得偿了婆婆所愿,生了女孩,刘小文却没有那么幸运,依旧生了一个男孩。好在刘小文的婆婆早就去世了,生男生女对她来说没有外在的压力,唯一的遗憾是她自己也想要一个女孩,可现在已经有三个孩子都是男孩,再冒险生第四个,在这个时代,看上去十分不合时宜,她只能接受这令人稍微有点遗憾的现实。“毕竟,”她说,“对比我的小时候,这个已经好太多了。”她不敢奢望生命中能有更多圆满。刘小言从小失去了母亲,父亲常年在矿上挖煤,衣食起居,她是和罚款超生的弟弟相依为命一起长大的。令人敬佩的是,虽然刘小言从小到大从没有考试得过一百分,也从没读过大学,甚至没有读过高中,但她懂得起码的尊重,对照时代的进步与选择,她知道自己拥有多少不算过分,期待获得什么不害天理。当然她这种想法和她家是否富贵无关,而在于她个人坚信,对比上一代多生一个孩子都要被罚款至倾家荡产的地步,她觉得今天自己能够拥有三个孩子,这已经是天大的幸福。她十分乐意地为第三个孩子交了罚款,她觉得起码自己已经不再像当年被迫接受罚款的父母因不被尊重而心中充满仇恨,在人口问题上,她觉得自己起码明白了计划生育的必要性,以及资源与人口分配之间的紧张关系。
长大后,刘小言和刘小文依旧是很好的朋友,她们同一年出嫁,同一年生下第一个小孩,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依旧是在同一年,保持高度一致的步调,她们很感激生命中有对方的存在。唯一的遗憾是,自从升入初中,刘小梅等同于消失在她们的世界,彼此间再没有共同话题可谈。
对刘小梅来说,小言和小文是她年幼时最好的玩伴,是记忆中永远鲜活的死党。在很多时刻,比如孤独时,遇到了喜欢的男孩子却无人可以分享时,被新结交的好友不信任时,毕业季来临时,去往一个新的城市求学时,天气转凉时,心慌时,下雨时……她就会以无比忧愁的心情怀念起和小言小文三个人无忧无虑在一起瞎晃荡的日子。她想,当她在难过哀伤的时候,当她想起她们的时候,她们在做什么,又是否偶尔也会想起自己?
对比小言和小文,小梅的成长轨迹看上去光荣许多,实则苍白许多。当她们早早确定了人生的方向,打工、恋爱、结婚、生小孩、挣钱养小孩,生活沿着既定的轨道进展,热闹而丰满,从来不会孤独而贫瘠。而她上课、学习、考试、升学、求职,直到23岁大学毕业找第一份工作,却仍迷惘着无法确定未来到底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她孑然一身奋斗在人情味复杂的都市,孤独而冷清,委屈而荒凉。她质疑自己这条道路的真实性,她发自内心羡慕两位儿时好友的生活,她设想,假如时光倒流,她宁可和好友们一起留级,辍学,早早出嫁,过知足而幸福的人生。
当世界将无权无势的人称为底层,又将女性从传宗接代的传统义务中彻底解放,并鼓励男女平权,她却并不能高兴起来。繁忙的工作从来没有将她当成一个女性,毫无机会恋爱的职场生涯让她更没有机会享用男女平等带来的任何好处。她只是觉得,她比她母亲那一代生活得更加艰难了。甚至于,她有时候觉得,在目前由女权、独立、美丽、自由等构造的复杂语境,她的所谓生活,根本谈不上生活。她得比她妈妈那一代遭受更多被歧视的压力。因为她曾亲口跟自己经表白过的一个男子谈到这个话题,当时她堵着气说,是啊,我现在的工作还没有稳定,所以根本谈不上拥有自己的生活,所以根本没有资格向往恋爱。
令人吐血的是,对方竟然毫不犹豫地双手表示赞同,说她终于学会了理性思维。
抛开令人生气的男人话题不说。本来她自己从不觉得她和她的童年小伙伴来自一个所谓的底层,她也从来没有觉得女性比男性低一等,她更从未设想自己毕业后要去过依附男性的生活,比如成为一个家庭主妇,而不是拥有自己的工作。可这样的她,却像掉入了一个可怕的陷阱。她马不停蹄地工作,却被质问为什么那么急迫,是否功利心太重,接而不断被淘汰。她没有兴趣和同事们打成一片,她觉得人应当保有一点起码的独立性。但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她越努力越贫穷,生活陷入了孤独、无趣、没有朋友的状态。
然而,就算是对她这样的人,还是有很多人说:你多好啊,多自由。带着一种真心羡慕的心情。
其实从人生角度,她几乎可以说是一直停留在自娱自乐、自生自灭的状态。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可被羡慕的。因为她并没有很多钱,因为没有钱所以也没有自己的生活,当然也就无法恋爱结婚生子。
她终于意识到,作为一个女人,哪怕是一个非常有事业心的女人,想要孕育下一代终归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渴望。虽然她知道很多女人并不想要小孩,但是她觉得那些女人之所以不想要小孩,是因为她们经历过许多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沉痛和创伤。若不是迫不得已,真的会有人出于内在的天然意志,去愿意自我阉割繁育的理想吗?还是说,她们真能彻底“觉醒”,认为只有纯粹的自由或爱情才能满足她们那种过最好人生的伟大梦想,而小孩只是累赘,只有绝育才是对世界最负责的态度。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她宁愿将那些声称自己不想要小孩的女人,无论她们是政客还是明星,都视为极度自私的生物或极度可怜的人物。她永远不会想要去跟随、模仿她们,或学着她们去主张。当然,她更不想沦陷为她们。
危险的是,她有无法成为母亲的可能。在这一点上,比较那些享受丁克的女人,她总觉得童年小伙伴们的选择更符合她所理解的人性,所以她羡慕自己的童年伙伴。事实上,她认为作为一个女人,拥有后代比不拥有后代会更幸福一些,早生养小孩比晚生养小孩生育风险更小一些。但让她感到悲伤的是,她现在走向了这样一种绝境:一方面拒绝相亲,渴望自由恋爱,一方面完全没有时间认识异性,她的时间必须用来提升专业技能,以适应职场。此外,就算她三生有幸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很快有机会生孩子,但小孩生出来了该怎么办,如何养大他?她不觉得凭自己目前的“资本”,能够认识多少优质的对象,养孩子势必将成为一个大问题。雪上加霜的是,在这种时候,她却还需要听人们有的没的教训女人应当怎样,不应当怎样,让她时而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得无所畏惧地勇敢去浪,去成为她不想成为的那一类人,时而又觉得如果她想要获得幸福,就必须坚守自我、忍受孤独。生活尽给她出一些极端的两难选择,要么地狱要么天堂,而她所梦想的只是人间。她不愿意成为两个极端中的任何一端。
诚然,她走向了和童年闺蜜截然不同的人生,甚至是全然对立的人生,但她从未因此而在主观态度上想要去否定闺蜜们的人生,说她们愚蠢而没有自我意识,甘当为一种传宗接代的工具,并以此为自豪。相反,她羡慕着闺蜜们的人生。她质疑,为什么她比她们努力那么多倍,却成了三人中最不幸的那一个。
是的,在职场,她也曾将自己打扮成为那种有知识又有尊严的“独立女性”,在朋友圈大谈经济独立,或女人不应当成为男人的依附——这种状况至今也没有发生变化。但是,几年下来,她发现真正符合“独立女性”特征的更像是她的两位闺蜜。她们有了自己家庭,没有让自己深陷被男人辜负的自轻处境。她们有权利要求自己的丈夫对自己忠诚、为家庭毫无怨言地付出、用心扮演好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她们受到了保护,也掌握了自己的权利,在一个家庭充当家庭主妇,不会有人指责她经济不独立,对家庭无所贡献。
她和她那些现在已经走进婚姻生活的“独立女性”却可惨了。她们在恋爱前必须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在结婚后依旧不能因为婚姻而得更轻松,或得到更多保护,反而还得一边继续工作一边操心传统母亲应当操心的一切,此外假如两个人挣得并不多还得承受买房的压力和养小孩的压力,婚姻生活形同地狱……她不敢想象生活留给现代贫穷女人们的未来如此悲观,意识到一些不对劲的她,自问贫穷的自己到底还在拼什么。为国家贡献自己的才华,让这个国家更加强大?
她屡次在孤单想起两位童年小伙伴时自我反省,也许自己的这种“拼”只不过是为了面子。想想小时候大家天资不一,她被捧到了天上,她们那么崇拜她,而最后她受过那么多年的教育,读过她们几辈子都不可能读那么多的书,却最终要去过和她们一样的人生,这多讽刺,多可怕。
更可怕的是,如果她真的能否定自己所受的教育所读的书所做的思考,放下一切去过和她们一样的生活,那么在这种新生活的道路上,她事实上是远远落后于她的闺蜜们的。她觉得要让她转身去追逐她们,这对她的骄傲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最要紧的原因是,正如她自己承认的,目前的生活也有很多可取之处。她无法全盘否定自己目前的生活。假设自己真的放弃这种生活,去过童年闺蜜们那样的生活,她也无法——像现在她无法否定闺蜜们的人生一样——去否认那些继续坚忍“独立”的人生。
2
小梅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和闺蜜们的人生,还能够有所交集。
首先是朋友圈她们互相加了好友。其次是最近两位闺蜜开始做微商。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她们所经营的微商产品,是她曾经在一家公司做事时,亲自经手推广过的一款产品。当时她的想法是,嗨,这种企业竟然也存在,我们这种公司竟然也有资格大肆对其进行推广,而我压根就不相信它的神奇功效嘛。但我还是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去发自内心地肯定,而不是说出自己的质疑。
不过从现在的结果来看,小梅怀疑也许当时真是她心态有问题。也许人家的产品真的好用,所以现在实力强大,竟不知不觉已深入推广到她的亲友圈呢。
她实在想不到自己和闺蜜们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而重新产生联结。而在感叹奇妙的缘分之余,她心中感受更深的真实情绪却是一种纠结着愚蠢、羞愧、愤怒,甚至悲观、绝望的复杂情绪——在可以提出质疑的时刻,为了所谓的生活,保住一份工作,心照不宣的,她做出了妥协,而且她永远都不知道是否她的老板、同事,甚至那个委托她公司的客户,大家都只是在妥协。却没有人敢,也没有人实际,提出质疑。
而看着小言天天在朋友圈说一些她压根儿不解其意的“正能量言辞”,一会儿“女人啊一辈子你最好的资本是你的容颜”,一会儿“赚钱什么时候都不晚,可怕的是你从来都不敢开始”“我们要吃奋斗的苦,不吃生活的苦”“没有所谓的运气,只有绝对的努力。”,一会儿又是“你若盛开清风自来”,甚至还来一招“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活该你穷你丑你苦逼”。她着实也小小生气了一回,气这家伙什么时候“弄虚作假”。但仔细想想,她的“弄虚作假”恐怕得以她的“不妥协”为前提。她有什么资格五十步笑百步指责她?她其实只能替自己感到惋惜:果然,努力了那么多年,其实什么都不算。吃了那么多苦,忍受了那么多委屈,其实都是自己的幻觉。而像小言这样,随波逐流发发朋友圈,拉拢好人际关系,打着人情牌轻松收钱,才算真正的努力、奋斗、吃苦、改变啊!
想想看,这么多年下来,小梅竟然从来不改变,而且在人际交往中也并不刻意讨好结交,这岂不是一种惰性,岂不是一种与人不善?而且她指责小言拉拢关系,这仔细思索一番又有几分能够提炼得出经得起考验的道理呢?人,难道不本来就应该和睦友人,广泛结交么……
她悄悄问小言,这款产品的实际使用效果怎样,是否好卖。
她这种问法本来很招人打,因为这几乎就是暗示人家做微商的行为不地道。但她们之间毕竟有多年的交情,所以闺蜜并没有介意她的唐突,而是十分诚恳地表示自己对这款产品也知之甚少,而且从价格方面来说她也认为稍微显贵。接着闺蜜说起了自己最近的生活处境,三个孩子都要上学了,虽然在农村小镇九年义务制教育让她免于筹备学费之苦,而孩子们将来未必也需要去念高中和大学,将来顶多学一门技术,或者从商经营一门小生意,就顶好。但是,她说,在这种人人自危只想往上爬的伟大时代,为了让孩子们拥有更好的未来,我们当然也得拼,所以我现在在工厂上班。至于微商,听小文说还不错,所以就试一试了。
听得出来闺蜜实则对她还是有几分朦胧的羡慕情绪的,所以她心中仍旧在隐约期待着给予孩子好的教育,好让他们能够在将来的社会立足。
但是一说到小文,小梅却吃惊了。她没想到,三人中曾经最憨厚的人,如今竟也做起了微商,而且据说风生水起。小言说,小文的表姐是整个南区的大代理,日入上万,她现在是表姐的得力助手,月收入也很可观,比你们这些上班族肯定强多了。
小言这句话倒是说得顶幽默,挽救了当下也许会造成尴尬局面的氛围。
是啊,我们这些上班族,天天上下班一个到两个小时的地铁,时而还要加班,晚上加班,周末加班,还不能有任何怨言,否则就是心口不一,不忠诚不努力,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公司。你们倒好,天天转发一个朋友圈,从网上找几个调笑的段子,然后就坐等收钱,生活so easy。哈哈。小梅接着话茬开了开玩笑,尽管她并不常开玩笑。
但是小言这一次却没有被她的玩笑感动,附和着笑起来。她说,但这也分情况的呢,像我这样生活在农村的人,要人脉没有人脉,生意哪里做得开来呢,你说。而且农村妇女的消费观念是不一样的,人家要的是美丽,她们要的永远是低价和实惠。再说,农村女人也不比你们上班族,天天穷讲究这那。就算是对我个人,我也会觉得对比花几百块钱买一款化妆品,一套高档内衣肯定是来得更合适一些。
对此小梅没有作答,更没有说什么“那简单了,先将亲戚朋友加一轮,然后让亲朋推荐好友组群呗”。她想,也许小言需要一些这样的“谏言”,但想想自己对微商本身所持的暧昧态度,她收敛了由套路所致的惯性反应。她沉默了一会,然后发送了一个“嗯”字过去。其实在小梅心中,所谓农村女人和城市女人,并没有严格界限。对照小言说的那番话,她觉得自己的消费观正符合小言口中农村女人的消费观。何况她确实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只是因为念书的缘故而去了城市。
面对小梅出乎意料且又含糊其辞的回答,小言却作进一步说明:小文其实也差不多,但她主要是因为有表姐,所以沾着她的光,业绩也还不错。毕竟人家是姐妹亲情嘛,我不过是小文的朋友,那就当然是差了一大截咯,表姐不帮我合情合理。
听得出来,小言对小文,并没有嫉妒情绪,对于小梅,也依旧十分不见外。这给了小梅继续追问并聊下去的勇气。毕竟,在小梅的心中,童年的友情依旧光辉灿烂,她不想因为自己的鲁莽无知而破坏这些美好。
在工作中,大多数时候都因为她的“鲁莽加无知”而得罪同事,甚至老板。但在那些情况,纵然小梅知道自己必然会被视为鲁莽无知的异类,她也总是无悔自己的表现的,更不担忧如果被看成怎么办,这与目前她的担忧解截然不同。她看得出职场那些人,正如她对工资的要求会随着工作量以及工作成果的增大而不断增大,他们对你的各种无礼要求也会不断随着你的让步而增大。你勤勉,人家说你还不够聪明,你聪明人家又说你还不够厚道,你厚道人家又说你不大会变通,你变通人家又说你这个人没有原则。他们和闺蜜不同。当然,面对他们,她早就习惯不再争辩,人们常常用人和狗打架的比喻来说明不要争辩的道理,她从中深受教寓,从此知之而后行,不再轻易与人争辩。除非对方和她气质相近,立场相同,否则她宁愿离职走人,而不是撕破脸。哪怕她知道,对于后者他们会说“瞧见了吧,就这幅德行而已。”对于前者她也心知肚明就算她什么都不说,人家也不会慷慨赠她“风度”的美名,说不定却能够她安一个“落水狗”的罪名。
就职场中因工作能力不够而需要遭受的诸多考验:他们期待你“心性转正”,能够谦虚低调向他们发自内心地追随、学习。对此,她另有观念与看法。在她看来,假设她在一个岗位不能成事,那就是不能成事,她回家再苦读几个月或苦写几个月或更换岗位这都是解决办法,办事能力总有一天能够达标,她却无法忍受对方实则只是为了让她低头做人——而且根本不给你低头做人的尊严,更不将愿意低头视为谦逊,却一定会说“放下你自己”,其实是说你要放弃你的尊严,多让人凌辱你的自尊,多做受气包。诚然,在她的观念中,人的确不能固执于自己,就像她有必要站在老板的立场思考问题,但前提是老板也得懂站在她的立场为她思考问题,也得懂体谅她之所以选择某一种特定态度的坚持与执着。诚然,她更同意人应当适当放下自己,特别是在交友时则必须放下自己,否则就没来平等之说,而友谊一旦脱离平等马上崩塌。但她无法接受所谓放下自己只是单方面的而不是出于平等的双方面。
她这个人,一来太懦弱,二来没有即刻的机敏与智慧马上逮住对方的逻辑漏洞,再者她的哲学不是争辩,所以她的表现不外乎人家进一寸她让一寸,人家进一尺她再让一尺,直到最后人家将她逼得再无立足之地她就干脆放弃在此立足,等无路可走时才恍然想起这一路下来竟一直是对方在提出要求,而她节节败退认真反省认真改变却最终只演变成为了对方某种独角戏般的错误引导,这不公平!
不过归根到底,她想明白“人狗打架”道理的人一定很多,所以不再去深究到底是谁对谁错。相反她对自己说其实错就在于你自己太懦弱而不会沟通,人家打过来你不懂得打回去,这么脆弱的职场生存技能不被淘汰才怪。她自我安慰: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用不将对手视为狗,就那些恩恩怨怨,自己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就行了。技不如人就苦练技能就ok了。否则——真是俗套——否则这个国家要沦陷到哪种地步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在小梅的观念中,德不配位固然危险,这样的人会造成毒奶粉事件、毒疫苗事件,也会造成过大的贫富差距。但问题是她以往遭遇的问题显然不是德行不足够匹配位置的问题,而是工作能力无法达到企业需求然后被人过分苛求人品——或者是过多道德考虑所导致的担忧阻碍了她顺畅的职业发展前景,就如她内心过不了自己的关卡,终于没有在那家企业与领导和老板打成一片。在她并不算长的职业生涯中,可以想象的不顺无非就是工作能力无法胜任工作岗位的要求,但实际远比这复杂,因为人们的神经已经太脆弱,脆弱到无法设想假如自己才是混蛋。具体来说,当她遇到才不配位的情况,她总是欣然接受调岗,对于因此而必须面临解聘也并不特别感到失落,让她恐惧的是人们常常不能接受仅仅因为一方工作能力不足就要将他开除的无情,所以只好找出一些这样那样的小毛病来加以无限放大,说此人人品糟糕,然后高举义不容辞的旗帜将她辞退。
站在企业的角度,她表示她本十分理解现代企业的立场,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员工是最最优秀的,最具有产出价值,所以他们建立完善的流动机制来严格甄选人才。然而就流动机制,她表示她只能赞赏日剧《富贵男与贫穷女》中主人公对员工设定的那种规则:三个月进行一次大淘汰,以带给企业的实际利润为计算标准,公平公正。并且难能可贵的是其中主人公做这一切时并没有给自己精心安排慈善的假面,一边对你微笑一边临门一脚送你到天边;他以真面孔示人,用六亲不认的平等面孔告诉你为了保证公司的实力也为了你个人更好的发展请你务必另择良木。诚然他真心觉得你目前的实力够不上企业的标准,或者流动机制使然公司必须确保足够的流动性,所以他辞退你而不寻找借口,他也甘愿你骂他冷血,而没必要得寸进尺让你被辞退还得承受能力不足或品格有缺陷的耻辱——早知道早干嘛去了不早辞退?因为你人格高尚所以最终也陷员工于最大的不义:他经过严格考核被证实不靠谱,所以大家都不要再用他?——这样一来,被辞退员工反而就算不幸被辞失业,也能够很快找到新的工作,因为他们身上带着毕竟在“那种公司”待过的光环和荣耀。而小梅所经历的现实情况决然不是这样的。她待过很多小公司,这些小公司从来不昭告自己的流动机制,才十来个人的小公司却人事、财务齐全,天天都在安排面试招人,也天天都在施压准备赶走某位所谓不符合标准的员工。他们企图以市场价百分之三的价格招聘到市场超越寻常百分之九十七的人才。不达标准,就流动,反正流动对这种企业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最起码的比如这样将有利于企业规避五险一金的起码责任,更不用说其他。
等吃足够多的亏,才慢慢明白所谓的站在企业角度思考问题就是被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你替人家考虑,人家可有替你考虑?
但小梅憋了一肚子愤懑情绪,让她想不到的是现在却遭遇三成努力都不够格她的童年伙伴们一个个风生水起,反过来用实际境遇打脸她没成果是因为没努力,被辞退是因为没关系不会拉关系以及没有品德……她几乎要心理失衡。然而,起码的理智她还是具备的。更何况,童年伙伴过得比她好总比过得比她更不好更能带给她一些安慰。
3
她是在怎样的心理场域中一步步成长过来的啊。童年时代,整个社会就纷纭着关于城里人对乡里人的歧视,首先乡里人穷,其次乡里人辛苦,天天种地,没有时间娱乐,当然也没有时间讲究,第三乡里人脏,天天都是整个儿在泥土里打滚,也免不了与粪便撇清干系。城里人呢,富有、轻松、讲究、干净、手里不沾粪土,对比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女人,乡里的女人,既没有品位,不会打扮,也没有条件打扮,甚至终究只是生育的工具,同时还要身兼作为一个劳动力的重任,又是主内还得主外,不仅如此,而且通常在家庭中没有地位,当然也没有发言的权利。城里的女人呢?是菩萨,是女神,是被供奉只需要兀自负责绽放的玫瑰。她们自由,她们美丽,她们有思想,她们行动出格,她们放肆,她们还要压倒男性,大谈男人既然可以三妻四妾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当然,她们固然也有时候需要生育,但那已经不是被迫,而必然是主动的选择,那孩子则必然是爱情的结晶,或再怎么次也是为了生活得更好的所谓“政治联姻”的产物,她们的前提是充分的自我意愿并且觉醒着。她们不事稼穑,但挑三拣四,这便是高级。乡里的女人呢?她们辛苦着,被挑剔着,却意味着她们不知反抗,因而低等。她们被歧视,所以内在真实存在的情与欲被忽视,更不用说她们的意志、思想与选择,反正她们的品味低俗,打扮庸俗,不堪入目。
学生时代,人们却说权钱才是这个社会唯一的正义,所以努力无用,念书无用,念死书更无用,而且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所以你本就不应该削尖脑袋想要在读书这条道路上出类拔萃,去和你永远都无法竞争的人去竞争。你应当早作打算,务实一点,社会需要什么你就去成为什么——就像她的二位闺蜜。最要紧的是你必须放弃正义与否的二元对立思维,关于人们的行为是否危害大道、符合正义,这本不是你这样小小的人物应当思考的问题。人们说,如果你自己的问题都搞不定,你还去管别人、管社会?你应当不折手段先强大自己,等足够强大,等有资格,再去站在一定的立场发言,让人人信服而且追随。然而滑稽的是,课本中却始终如一在强调,作为一个读书人应当具备高尚的品德,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应当心存大义,而不应将一己私利建立在大众的广泛牺牲。课本不强调个人主义的成功,就这一点是符合大众心理的,何况大众终将个人主义理解为必然以牺牲大众利益为前提的以及傲慢自大为贵族主义的,然而课本也强调人应当具有道德,这却引来广大的批判。
学生时代,过分聪明的或愚蠢的青少年,都反对认真读书,反正认真你就输了,就是在读死书。只有极顶聪明通透的人,或过分朴实无华的人,才能于挑剔中坚持内心认定的公义,去朝既定目标努力。只不过也许过分聪明和过分愚蠢的人真是太多。所以造成毕业之后的心理场又成为这样一种:初中生、高中生、专科生叫嚣着站出来对自己学历的翻案,说什么学历低不应遭受歧视,就像一个人出身在农村不应遭受歧视,就像一个人生而为女人不能因既定的性别遭受歧视。当然,的确他们不应当因为这些愚蠢的表象而遭受歧视,就比如农村孩子因为教育师资等问题无法接受好的教育所以无法像城里孩子那样拥有更多的升学机会,教育水平高低本身就不足以反应一个人的能力高低。所以也总有高尚者愿意站出来帮他们说些公道话,甚至有人还帮忙总结出诸如以前学习越差越考不上大学现在社会反而越高,你大学毕业成了打工仔他们小学毕业成了你老板等的“规律”。但细细想想,这有什么好自豪的吗?只能令人从内生发出一些厌恶的情绪,这种情绪多起来就慢慢要变成歧视。你且听且看,毕业之后接二连三曝光众多黑心无良企业,细细查看他们大多出自低学历族群,或者出自拉关系族群,或者出自农村背景,岂不是叫全体的高学历者、非拉关系族,非农村人彻底鄙视,而让全体低学历者、拉关系族、农村人彻底寒心?从这些人做出的诸多危害社会的事端来看,你不得不判断这些人必然是从小没有认真上过一堂语文课,所以诸多古今中外大家的仁德思想从来没有真正浸润过他们的心灵。你想批判,他们自己歧视,却指责别人歧视。他们自己有问题,却说别人也有问题。然而,你也不敢批判,因为说不定你也是局中人,你自己本人值得批判,却对别人横加指责。——在小梅的立场,以她的出身,以她的经历,以她的选择与处境,她的确已经没有那种义正言辞的勇气。就像有一部电影的台词说得好,每个人对正义的理解都是不同的,我(电影将其设定为负面角色)只不过是在执行我所理解的正义。将世事放到足够宽广的范围,真的很难再说正义值得肯定,或正义只有某一种特定的理解。
通观人类历史,强大的族群通过弑杀而幸存下来,他们是此后我们现存文明的祖先,被他们带到这个世界的我们能够往回谴责人类的始祖不正义?我们只能姑且相信杀戮在现代不能再算作正义,否则明天这世界可能就会末日。我们也只能为了避免世界末日的到来,姑且真心诚意地相信并且维护现存世界最起码的是非观与正义观。
但毕业后走进社会,学生时代的权钱预言竟成为现实,而且一步步随着她离职次数的增加而不断被证实,个人的挣扎是徒劳,现实永远告诉你做人得低头,尊严与别的什么,只是教科书中的科幻,生活中,在这个国度,想要生存就必然不能那么理想。想想看,学霸总是少数,学渣是常态,当本国的学霸学习外国的学霸为他们的学渣说话,本国的学渣会将他们的学霸生吞活剥了,并一点骨头都不留。是啊,你们教会我们人不能被人凌驾尊严,所以我们真的学会了怎样拒绝被人凌驾,所以我们来凌驾你,你准备出什么对策来应对?——又演变成了这个时代的堕落纯粹只是知识分子的堕落……吧。
然而不管怎么样,小梅以两位童年闺蜜的良好现状为自己的欣慰。如果她们的成功最终破解了童年的种种歧视观念,如果也意味着学历、权势不足以决定一个人的成就高低,如果也意味着只要勤劳也可以改变一无所有的境况不受欺压。令小梅不安的是,比较种种观念中的是非恩怨以及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偏狭情感,甚至比较人人安居乐业的表象,她更希望看到的是人人能够真实而且问心无愧地生活,也就是真实地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因为谎言固然能够带来短暂的甜蜜,但是经历过虚伪爱情的人们都知道虚假的甜是致命的毒。
小梅期待的是,将来有一天闺蜜做微商不必蒙昧自己的判断,只是姑且认为既然大家都在行这道所以应当没有问题,而是真的能够对产品说出一个所以然,亲历了其从研发至配送等的流程,不欺不瞒,心中有底气,是在做一份真实的事业。她更希望,任何一种产品,从她的源头,都不是于躲躲藏藏中诞生。就像她希望,有一天她在任何一家企业做文字工作,哪怕她必须率先考虑客户的需求,但是也能有充足的自由与权利去考核自己的文字是否符合此客户的真实,继而能够谈得上如何有义务为自己的文字负责,对得起为文的良心,对得起消费者,而不是一个被迫的廉价的傀儡文字工作者,姑息、妥协,乃至合谋、导向,演出一场盛大的谎言悲剧;而不是总是需要在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中前行,也不必再对同事、老板持不信任态度,骨子里深信大家都不过是为了讨生活而已。
为了避免灾难性的结局,大家可以先放弃一下生存,先照顾一下良心,将该有的疑惑都一股脑拿出来说明白,然后再择其良好的意图一端,坚定前行?一件又一件往回倒数,当他们声称自己在建设,然而举手投足需要你去“懂事”理解之处,却尽是为生存而所做的各种破坏性妥协,而且此中没有高尚的前提可言,更没有正义、放心、问心无愧作为基础,而是一切都以加大破坏性的整体后果为前提,像空中建设楼阁……顶着“中国人没有信仰”的风险她也从来不敢轻易去信。那些从来没有肃清的疑惑,几乎将她和她所经历过的公司都划到了某种不可描述的黑暗存在,她觉得,是他们的复杂混合导致了今天随处可见的令人绝望的悲观现状。
为此她希望,当有一天人们做事时,人们能够放心相信他们手中所做之事为正义而不是相反,人们努力带来的将是丰收而不是灾难。她也希望,终有一天所谓的勤劳致富,不必先以放弃坚守真实为前提,所谓的高收入也不是以愿意说谎为基础。她希望人们口中所说“钱不是那么好挣的”,这句话的潜台词不是“你必须背负良心的无情谴责”,而是“挣这些钱你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为此,她希望她的闺蜜,能够凭借真正的努力过上真正快乐幸福的生活,而不必在某一天突然被告知因为她们不可避免的身份、地位,成为了某场不可避免的悲剧的“始作俑者”。其实,按道理来说,无知的她们,哪有能力去作俑。
当然,就小梅个人来说,她希望她们能够幸福,终归是希望自己生活能够幸福。倒不必和闺蜜们做硬性的对比,说她也必须生养三个小孩,轻轻松松发发朋友圈就能生活无忧,那毕竟是她们的人生与她们的道路。她只希望在她选择的道路上,她可以不必在一个工作岗位被过分苛责品行、能力,而是中规中矩打卡上班,在一个岗位用心工作,用心计较,用心碰撞,诚实做人,就能实现好的人生。否则,嗯,还真是,就闲着不发光不发热也挺好。
“但我很久没有联系小文了哦。之前还看到她老转发一些无聊的动不动就将城市职场视为情色场的软文,我怕她那样的文章看多了将我也看成那些文章中的女人,但也不方便跟她当真去说什么解释,所以干脆将她屏蔽了。”但是怎么办呢,和闺蜜们聊天,她心中的想法是那么复杂那么多,这个天要从何聊起呢?
想想看,多年闺蜜们保持疏远的状况,不是没有原因,而且那原因压根儿就和念不念旧情无关。
“额,难怪她抱怨你从来不给她朋友圈评论,原来你竟然将她屏蔽了。你不会也屏蔽我吧,我最近可是开始做微商了哦。”
“哈哈,还好,要不先忙吧,改天再聊。”小梅中断了话题,打开小言的头像,上面显示已屏蔽。
“要不要恢复重新关注呢?”小梅思索了片刻,然后露出狡黠一笑,“要不还是保持屏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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