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农村,很多花草都是不当花的,菜花豆花随它们开谢,蜂围蝶绕的,无人花时间去理会。随手丢弃的瓦盆破瓮里,草来草占,花来花占,鸡刨牛羊啃的,都依持着天然的顺序。在这里,人最务实,没有多愁善感的赏花人,亦不必操生计以外的闲心。当然,也偶有例外,为了哄哄家中哭闹不止的妞妞,粗壮的汉子也会随手从路边揪一把野花摘一把野果的。古铜的肌肤,晃悠悠的扁担锄头,那花那果小心翼翼握在宽大的掌心中,看着看着,让人心底莫名泛出滴水的温柔。村中的孩子们呢,大人们懒得寻思,女孩子多唤作草呀花呀叶呀云啊的,男孩子多树呀根呀栓呀柱的。真好似这些野花野草野猫野狗般,个个贱的旺盛,风生水起般,枝叶抽的极快,一不留神就葳蕤繁茂的难收难管了。
原村西头井台旁是有一株老桃树的,枝桠有些歪斜,春来零零散散开些脂粉花,但不几日便落的一干二净,也不知是被谁家孩子摇落的,还是被挑水、过路的牲口撞落崴折,至始至终没见结过一枚果。离井台不远处是一个池塘,池水常年青绿,北方的村庄极少有养鸭鹅的,自然见不到红掌拨清波,白毛浮绿水这等的好风光,倒是成了附近妇人结伴洗衣的好去处。逢上旱季,池水浅的只剰个底,上面飘满了一层绿色粘稠的浮萍样的东西,总有那么几个孩子们不顾日头长杆网兜的,踩在烂泥中捕青蛙蝌蚪玩。若是接连下上几场大雨,水中便会冒出一丛丛青青的芦苇,高高低低的影儿,落在滟滟的波光中,自有一种悠悠然的美。每到傍晚十分,成群结队的燕子麻雀便会聚集于此,落满芦苇尖顶,晃晃悠悠,叽叽喳喳,穿梭起落着,整个池塘喧闹的象繁华的集市。那些幽蓝的炊烟闻得,好似也耐不住寂寞,袅袅娜娜出得门庭,在薄暮里的银光中绰约隐现。此刻,从远处望去,整个村庄象浸在一匹巨大河流中的有生浮物,显得无比温暖而安详。
东门口的接产婆出门时总挎着个小篮子,篮子里有两样是必不可少的,一块镶刻着篆字的桃木和一把香灰,都用红布紧紧地裹着。而她有些智障的儿媳却喜欢头插各种树叶野花漫山疯跑,两个圆滚滚的乳球跑起来一甩一甩地,大的让人心惊。街口瞎婆婆院子靠近茅厕的一角逢到春日就开满了一大丛一大丛的金针花,金灿灿的,妍极了,瞎婆婆看不见,拄着拐杖一小点一小点地挪到离花最近的地方,在阳光下闭着眼睛使劲地嗅啊嗅,象孩子似的,脸上挂满天真的笑。每每凌晨睡意朦胧间总能远远地听到几声“咿咿呀呀”的高音,不用猜,一定是能唱整本杨家将人称“风摆柳”的稳娘在打麦场附近的松林中吊嗓子。待得霜降前家家麦种播下,安伯伯便会伙同村中几个壮汉一起上山割回成垛的荆条麻草,冬日极短,闲来无事,一伙人围坐在温暖的炉塘边,东家长西家短的一边唠闲话,一边低头吭哧吭哧劈荆条蘸水,编些实用的篮子箩筐,女人们则拿麻绳绑些笤帚扫把。唠到开心处,满屋都是快乐的笑声,似泉水样咕嘟咕嘟往外冒……
这样的家乡画卷是带有分寸感的留白,总是让人忍不住一次次转头回望。记得简嫃看到一味名叫“独活”的药材,便怀想起了晚年与世隔绝的张爱玲。而今,亦如此,每每于倏然而至的瞬间忆起一群人,一个鲜活的面庞,一件久远的事来。
《六》
少年时心是浮着的,不肯多望一眼脚下的这片厚土,草呀花呀木呀的,司空见惯,连寻常的人事,心底里充满了厌倦与厌烦,恨不能早早远走高飞,再不要回头。成人后,世界是硕大的,满溢膨胀的,情涛日夜翻滚,在心口低婉回旋,看花花好,望月月圆,好似这妙世的草长莺飞万物丰隆,都只为你与他的重逢而设。待得中年惯看烟火,只有踩在坚硬的土地上才觉踏实,心生归念,梦里梦外都是家乡的房前屋后,竹篱狗吠,连极普通的叶生叶卷花开花谢也有了非一般的缱绻情深。根须扎的愈来愈深,静水深流,心此时是低伏的,清简的,以往那些虚妄浮华像叶儿般一路抖抖减减,枝条上已所剩不多了。
你看,这人长着长着就如一棵植物无二了。春日忙着发芽开花恋爱,夏天忍着煎熬淘生活过活,秋来了,心静下来,妥协清仓,低头安心孵自己的清梦。冬天呢,沉默寡言,准备生命最后的退场,有没有观众毫不在意。
李碧华曾描述过一种叫“青黛”的中药粉沫,由菘蓝、马蓝、蓼蓝、草大青等的枯叶沤烂,捞走残渣,加入淘过杂质的石灰乳,充分搅拌后,待绿色转为深红色,捞出液面泡沫,在烈日下暴晒而成。大约这就是共同的命运吧,一味凉世警心的药剂,祛毒解热,凉血定惊,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成为另一个陌生的自己,与这个世界和解,交融。当初的灿烂惨烈终将沦为这片土地的一抹底色,可有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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