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塘鸭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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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还没散尽，我蹲在塘边洗菜。竹篮里的空心菜叶子上还挂着夜露，忽听“扑棱”一声，水面漾开一大片银波，惊得刚冒头的野鸭“嘎”地长叫起来。一抹褐影掠过芦苇梢，尾巴扫落几点露珠，星星点点掉进塘里——是那只母鸭，后面跟着三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正在浅水处找吃的。

塘水在春深时节最是清亮。去年这时候，我见过这母鸭一趟趟叼着枯苇杆子，在老柳树根下忙活筑窝。那时芦苇刚冒新芽，尖儿嫩黄嫩黄的，滩涂的泥软乎乎的。小鸭子出壳那天，天气真好，就是杜甫诗里写的那种“迟日江山丽”。母鸭领着它们，踩过刚钻出土、细得像松针的草芽，教它们认藏在荇菜叶子底下的泥鳅。小家伙们学得急，扑腾着想往深水里钻，小翅膀一沾水就沉，母鸭急得围着它们打转，喉咙里发出细细碎碎的“呷呷”声，听着倒像村头王婶哄小孙子的调调。

夏天的塘是闹腾的。梅雨刚歇，水面上浮着一层绿藻，风一过就皱起细细的波纹。有天暴雨刚停，我顶了片荷叶跑来看，正瞧见母鸭在水草里钻。它脖子伸得老长，猛地扎进水里，再冒出来时，扁嘴里已经叼着条扭动的泥鳅。小鸭们立刻围上去，嫩黄的小嘴去啄妈妈脖子上的水珠。泥鳅在它们脚边扑腾，银亮的鳞片映着阳光，在水面上跳动着细碎的光。看着小鸭子摇摇晃晃紧跟在母鸭身后，学步觅食的样子，让人心里软软的。

秋风一起，塘边的芦苇就抽了穗，风吹过，沙沙作响。一个黄昏，我坐在石墩上钓鱼，看见母鸭独自在水湾里梳理羽毛。它的毛色比春天深了，褐里透青，翅膀在夕阳下泛着油润的光。忽然水面“哗啦”一响，一条泥鳅窜出来，母鸭像早等着似的，脖子闪电般一伸就叼住了那抹银亮，翅膀拍起的水花，惊得芦苇上的白鹭扑棱棱飞走了。范仲淹的词写“碧云天，黄叶地”是秋的静美，可眼前这塘里的生机，却是另一番鲜活的热闹。

初冬，塘面结了一层薄冰。前几日路过，看见冰面上裂着细纹，母鸭正用它扁扁的嘴“笃笃”地敲冰。它站得很稳，脚蹼在冰上压出小坑，敲几下就歪着头听听冰下的动静。忽然“咔嚓”一声，冰面破了个小洞，黑水涌上来，慌乱的泥鳅刚露头，就被守在旁边的母鸭一口叼住。小鸭们已经能自己找食了，但还是守在妈妈身边，见它得了泥鳅就扑过来抢。母鸭也不生气，把泥鳅往它们嘴边送，自己只啄点碎屑。柳宗元诗里“独钓寒江雪”的孤寂是冬天的底色，但这冰面上野鸭一家子相互依偎着找食的情景，却透着一股子韧劲和暖意。

日头升高，雾散尽了。母鸭领着小鸭往芦苇荡深处游去，泥鳅在它们脚边的浅水里钻动，塘边的野菊花开得正盛。看着它们，心里忽然明白了一些东西。母鸭捕食时的利索，小鸭学步时的笨拙，泥鳅逃命时的滑溜，这不都是活着的本事么？万物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灵性，就这么在天地间过着自己的日子，把人间岁月映衬得格外生动。

竹篮里的空心菜该回家了。我提着菜往回走，塘那边又传来“嘎嘎”的叫声。回头望去，芦苇丛里晃动着褐色的身影，像是把整个秋天温暖的阳光，都含在了那声声呼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