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语
我的床在地边。一只蟋蟀猛地一蹦,落到床上。
我已睡下。它爬到枕上,用它的呼吸冲击我的耳朵,我醒了。
它说,它认识我。我问:我认识你吗?
它说不知道。我闭眼欲睡,它又用触角拍打我的睫毛,似是有话要说……
它说它见过九岁的我,拿着长长的枣木棍翻红薯秧。那时家里床上躺着病重的祖母,我的父母和姑姑们整天伺候。它说我把老虎坡那块地翻完的时候,月亮看好在八里山上露脸,对着整个申洼村在笑。
那时,你呢?我问。
它说它趴在地头的草丛,它看见光背的我一刻不停地挑动那些秧子。它那个下午只叫唤了三声,是对我的问候,但我没有回应。
它说它记得十七岁的我。那天,有邮递员到地里寻我,递给我一个信封还有一个单子,不知道重要不重要。那草绿色的邮包里报纸杂志已经空了,包的颜色和近旁的草野一致。它说我和邮递员在地边的柿树下说了好久,邮递员后来就成了家里的常客,他教会了我骑马奔驰原野。
那时,你呢?我又问它。
它说那天它调皮地蹦到了邮包里,躲在角落。我们说的话它都知道,它还在里面打了个盹。邮递员上路才把它惊醒,它奋力跃出,才又回到了巢穴附近。那年,我家那快地种的是绿豆。
它说它再见我时我已经三十岁。我只是每周在地里出现一次,身后跟着三个小小的孩儿了。孩子们戏耍的快乐里,我总有舒展不开的眉头。我鞭打老牛,我驾驶拖拉机,我割谷子,我肩搭毛巾挥汗,我孤独的身影对着夕阳,它感觉我背后的青山似乎也老了。虽然来年又是春风三千里江山,但活着的不易似乎也加重着。那时,它替我惋惜或者可怜我,它甚至想对我说,早知如此,你何必长大呢?早时的岁月多好,如头顶的云白,坦荡而自在。
它给我说,我笑。我想说云虽好,总被风吹去。但终是没有出口。它遗憾我的成长或者老去,我却在摔打里获得了。少时的劳作称不上艰辛,长大的奋斗确属不易,但后来的挺进如大力出剑,血汗多出,华彩也必多。联系着远方,珍重着亲朋,不忘着曾经,更宽泛和多味了。
它说我离去的日子它也孤独。霜迹雪埋,春气浮动,多少的同类不能活过四季,而它心有牵系,如负大命,忽忽间几十岁月。这多年,它知道我来地劳作的次数会更加少去,但它知道我不会断了和土地的来往。再长久的等待只要不落空,相见的甜美充实就会一下子冲散经年的苦待,觉得一切都值了。当我的身影在山回路转处出现时,它心底总会奏起最好听的歌。
我懵懵如回前生。这蟋蟀,难道是我的命定之伴,追随和陪伴我几十年我却未曾感知?我说它该是同族的祖先,繁衍了几十代了。它也学我一笑,说它只身荒野,草木同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活着的真正意义,难道只是来做我生命之旅的见证吗?
我醒,伸手去抓枕边,哪里还有它的影子?我疑心是我童年夭折的小友,被家人抛于野谷背岭,孤魂化为蟋蟀,不忍忘了童稚的玩乐,时时不离了我,在远远地看着我吧!
我打亮手电,光束射出,发现不远的花生棵上,一只大大的蟋蟀正长歌夏夜,声动四野。是它吗?是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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